也不知道我那個傻徒弟人在衢州,可否安好,是否已經醒來?他一身的傷病,是否有所好轉?費員外那一家人,能照顧好他嗎?這孩子看起來機靈、有主意,但是從小到大,未曾離開過師傅半步,不知道他醒來後見不到師傅,會不會慌張害怕?透過敞開的窗子,吳又可望著天空中略帶血紅色澤的詭異圓月,心虛萬端,難以入眠。這剛過去的一日,他們初到蘇州,可謂是熱鬧非凡。正如魯大所說的那樣,各路反抗魏閹的英雄豪傑,齊聚在太湖畔的大義酒莊,規模之大,超乎吳又可的想象——他們初到之時,剛好日上中天,酒莊裏便已經聚起了一百三十多名武林好手,從正午到傍晚時分,又來了接近兩百人,如今已是深夜,陸陸續續還有各路人馬趕到。吳又可的心中,一麵是熱血激蕩,一麵卻又是惶恐不安。事情已經鬧得這麽大,已經再無法收場了,他們要麽成功,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或許真能拯救大明江山於水火;要麽成仁,若是舉事失敗,酒莊裏這麽多人,恐怕絕大多數都難逃一死。寂寥的夜色中,響起了一陣笛聲,哀怨滄桑,當中又夾雜著一絲肅殺。吳又可探頭向窗外張望,看到柳飄萍一襲黑衣勁裝,坐在一旁的屋頂上,黯然吹著笛子。吳又可心頭一動,想起來一件自己一直想做,但是始終沒有機會去做的大事情。趁眼下難得有機會獨處,最好盡早了結了這個禍患。吳又可出了房間,從柴房裏搬來了一把梯子,爬到了屋頂,來到柳飄萍的身旁坐下了。柳飄萍隻是微微側身望了他一眼,便仍隻是自顧自吹著笛子,吳又可也隻是靜靜坐在那裏聽著,不發一言。柳飄萍表麵平靜,內心裏已是波瀾微漾,月明星稀,夜色撩人,她不禁回想起了多年前,她與吳又可在山洞裏初相識時的畫麵。光陰易逝,歲月如梭,一晃已是人到中年,這20多年來,她四處奔波,躲避追殺,身邊再無一人說過一句暖心的話,也沒有人真正關心過她的死活。人生已過了大半,細細想來,為人一世,究竟所求為何啊?想想若是當初,趙師傅沒有因她而死,她就伴著吳又可闖蕩天涯,行走四方,人生該當是另一番模樣吧。這一世啊,當真是命若漂泊浮萍,事事身不由己。柳飄萍隻願這麽並肩而坐,就當這26年的光陰從來不曾存在過,可是又怕一旦靜下來,又會相顧無言,落得尷尬,隻得不停吹著曲子,一曲罷了,立刻曲調一轉,又換一曲,一口氣吹了五首曲子,再吹不動了,才不得不停下來。吳又可擔心她緩過氣來,又會再吹下去,趕忙連連拍手叫好。柳飄萍道:“吳又可也喜歡聽曲子嗎?”吳又可笑道:“我粗人一個,聽不懂曲子,卻也覺得好聽。”柳飄萍道:“聽不懂,倒好興致,大半夜的不睡覺,爬屋頂上來聽曲子。”吳又可道:“也不光是為了聽曲子,這夜裏睡不著覺,過來和你說說話。”“我和你有什麽話好說?”柳飄萍心裏當然是想與吳又可多坐會兒,多說會兒話,可是她冷口冷麵慣了,這一張嘴冰冷的話就脫口而出,心裏後悔也收不回去了。好在吳又可並不在意,笑道:“我隻是心裏好奇,第一次見到你,還以為是見到了一位久別多年的老朋友,後來知道認錯了人,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會有這般相像的人。”柳飄萍當然知道他說的就是自己,隻得隨口應和著:“當真有這麽像嗎?”“那當然了,雖然我與她已有26年未見了,可是她的模樣、身量,說話的語氣神態,我都記得,和你簡直是毫無二致。”柳飄萍心頭微微一暖,麵上卻毫無表情,嘴裏也說不出話來。吳又可又接著笑道:“你若是不信,待此間事了,我帶你去尋她,興許你們還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妹呢。”柳飄萍聽得心頭一顫。吳又可自然知道她就是柳飄萍,卻故意說要帶她去尋“柳飄萍”,這聽來似是在邀她相伴同行。便是當這26年的光陰,從來不曾存在過。柳飄萍試探道:“便是找到了,卻又如何?”吳又可笑道:“你可以和她交個朋友,我和她敘敘舊時情誼,卻又能如何?”柳飄萍心中竊喜,卻不知應當如何回應,沉默半晌,方才回道:“好啊,我卻不信,有人會和我這般相像。”吳又可卻長長一聲歎息,道:“也不知我這位老友,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是不是還在躲避仇家的追殺。唉,卻是何苦來哉!”柳飄萍不悅道:“吳大夫何出此言?”吳又可歎息道:“我這位老朋友命運多純啊,自幼跟了一位大惡人,過著打打殺殺的生活。後來大惡人遭了天譴,一命嗚呼,一死了之,什麽都沒給我這位老朋友留下,就隻留下了滿腔的仇恨。她隨身帶著一件包藏禍患的魔物,一心想要讓這天下生靈塗炭,為那大惡人報仇。她惦記著別人的性命,別人可不就惦記著她的命嗎,她不願放過別人,別人又怎麽會放過她呢?她這等於是自己不願放過自己呀,又怎能過上安生的日子?人活在世,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多逍遙快活,若隻是你殺我,我殺你,還不如大家都不要生下來的好,你說是不是?”是個屁!柳飄萍聽得新潮起伏難平。這世界上,沒有誰真的願意服軟,願意被人當麵教訓,尤其是像柳飄萍這樣性情怪癖高傲之人。可是偏偏吳又可所言,又句句在理,仇恨和殺戮,都是她這些年一直想要擺脫的噩夢。柳飄萍一會兒惱怒不已,一會兒又滿心委屈,一會兒幾乎要厲聲嗬斥,警告吳又可不要多管閑事,可是一會兒又忍不住想要放聲痛哭,向吳又可訴說自己這些年來的疲憊幸苦。柳飄萍冷著臉,胸口劇烈起伏,糾結半晌,終究隻是淡淡地應和了一句:“是啊。”吳又可見柳飄萍鬆了口,又試探著說道:“女俠你和我那位老朋友,不僅相貌相似,性子也頗為相似,往後若是遇到了,興許你可以幫我勸勸她,放下仇恨,毀掉那件魔物,安生過活。”柳飄萍無奈點頭道:“我會的。”說罷,她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憋悶,起身大步離開了。吳又可回頭望著柳飄萍離去的背影,淡淡一笑,隻覺一樁心病,終於得以了卻。柳飄萍施展輕功,幾個起落,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氣衝衝來到桌邊坐下了,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的涼茶,一口氣喝下了,獨自生了好一會兒悶氣。可是過了半晌,胸中的氣消了,她回想起方才在屋頂上的那一幕,回想起吳又可的話語,心裏又生出了絲絲甜蜜。柳飄萍情不自禁來到床邊,從梳妝台上取出銅鏡,來到窗邊,打開窗子,借著月光,攬鏡自照。鏡子裏的自己,依舊眉目清秀,俏麗動人,比起及笄的佳人,也並不遜色,但是如果細細瞧去,她的頭發已花白了不少,眼角邊也多了不少的魚尾紋,已然青春不再了。柳飄萍傷心地放下了銅鏡,黯然神傷了片刻,可是隨即想起了吳又可那張長長的馬臉,又忍不住偷偷笑出了聲來。吳大夫那副滑稽的尊容,我都沒有嫌棄他,他還有臉敢嫌棄我老嗎?然而念及此處,柳飄萍又不禁想起了片刻前,自己對吳又可許下的承諾,她伸手從懷中取出了那塊貼身收藏的血玉,拿在手中端詳。過了這麽多年,這塊血玉依然光滑如初,沒有絲毫的磨損,隱隱透出懾人的血色光澤。柳飄萍將血玉拿在手中摩挲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又默默將血玉收了起來,轉身回了屋裏。然而,滿懷心事的柳飄萍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在遠處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裏,躲藏著一雙眼睛,正在冷冷地窺探著她的一舉一動。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