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生是個妙人。他的祖輩原本時代務農,到了他父親這一代,意外發了點小財,父親一心想要讓兒子踏入宦途,於是花錢請來了一位先生,教兒子讀書。胡生十八歲就考中了秀才,被鄰裏稱讚為神童。可是此後卻一連二十年,連年不中,熬死了爹,熬死了娘,幾乎耗盡了全部的家財。胡生心灰意冷,幡然醒悟,發誓再不涉足科舉,用家裏剩餘的一點錢財,在衢州的城郊買了一小塊地,蓋了座客棧,取了個頗為灑脫的名字,叫做“愛來不來”客棧。這客棧的名字雖然不大中聽,可是周遭的環境卻頗為清雅,依山傍水,鳥語花香,客棧內部也被胡生歸置得溫馨別致。隻是客棧位置實在太過偏僻,人煙稀少,所以規模一直也起不來,胡生原本計劃按照十二生肖搭建十二間客房,可是到如今卻也隻有子鼠、醜牛、寅虎、卯兔四間客房,而且大多時候都沒有人居住。這一日,向來冷清的愛來不來客棧裏,忽然來了一群平常都不會來的錦衣衛,吵嚷了好一陣子,直至黃昏時分才離去。難得熱鬧了半日的客棧,重又恢複了冷清。不多時,夜色降臨,離客棧不遠處的荷塘裏,響起了陣陣蛙鳴聲,雖然亂糟糟的一片,卻也清亮悅耳,頗為好聽。在雜亂的蛙鳴聲中,隱隱約約的,夾雜著一段唱戲的聲音,那聲音粗糙嘶啞,卻頗有幾分韻味,隻是那唱詞混亂得很,時不時會蹦跳出幾款中藥材的名字,聽不出是什麽曲目。豎起耳朵來,凝神細細一聽:“傷寒表不解,中下有水氣,幹嘔發熱而咳,或渴,或利,或噎,或小便不利,少腹滿,或喘者,小青龍湯主之……”——卻原來是東漢神醫張仲景所著醫書《傷寒雜病論》裏的內容。這以藥方為戲詞的古怪歌聲,便是從客棧的醜牛客房裏傳出來的,循著歌聲的方向,讓我們把目光投向子牛客房的內部。隻有客房內一共住著兩名男子,其中一人看起來四十幾歲的模樣,長著一張滑稽的馬臉,頷下一縷長須,穿著一身灰撲撲發淺藍色粗布衣裳,裝扮介乎老夫和秀才之間,正靠坐在窗邊,一邊借著油燈的光,略帶興奮地翻閱一本殘破的古籍,一邊搖頭晃腦,悠哉遊哉地用黃梅戲的調子哼唱著古醫書裏的內容;另一人是個十八九歲的俊美少年,一張臉生得相當標致,卻並不怎麽珍惜這上天賜予的容貌,十分的不修邊幅,著一身明顯大了一圈的深黑衣裳,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一頭烏黑的長發亂糟糟的,胡亂挽成一個發髻,很不正經地歪斜在腦袋邊上,他懶散地斜趴在客房正中的木桌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慵懶氣息,兩眼眯縫著,一邊腦袋一搖一晃地打著瞌睡,一邊漫不經心地伸手從桌上的一隻瓷碗裏抓取三兩顆瓜子,塞進嘴裏,慢悠悠地嗑著瓜子。中年男子將古籍又翻開了一頁,看了幾眼,兩眼漸漸發亮,而後惋惜地歎息一聲,扭頭向少年問道:“喂,小子,我說咱們真的不去給許顯純醫傷嗎?”少年正處在半夢遊的狀態,剛抓起一顆瓜子正準備塞進嘴裏,聽到中年男子問話,猛然驚醒,腦袋一抖,竟把瓜子塞進了鼻孔裏,少年連忙抬手想要把瓜子掏出來,不料越掏越深,他隻好用手指堵住了另一邊的鼻孔,像揩鼻涕一樣用力將瓜子揩了出來。少年滿足地揉了揉鼻子,張嘴剛想要說話,卻發現根本不記得自己要說什麽,於是又抓起了一顆瓜子塞進了嘴裏,重新趴倒在桌子上,繼續打瞌睡。“喂,臭小子,師傅在跟你說話呢!”中年男子無語地大聲吼道。“啥?師傅你說啥?”少年昂起了頭,一臉的茫然和無辜。“我說,咱們真的要回絕許顯純,不去給他醫毒傷嗎?”少年打了一個漫長的哈欠,又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嘴裏含糊不清道:“許顯純是個大混蛋。”師傅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起身走到木桌旁坐下了,道:“我何嚐不知許顯純是個不忠不義的大惡人,可是他受的不是致命傷,中的毒也並非無人可醫,咱們出不出手,根本也無關大局。”他低頭凝視著手中的古籍,接著說道,“我是心疼這些孤本的醫典啊,這都是祖師們的心血呀,若是留在許顯純的手裏,遲早得讓他給弄失傳囉。而如果我們留下了,就可以悉心整理,讓它們流傳後世,福澤蒼生啊!”少年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道:“東西都送到我們手裏了,那就是我們的了!這事兒咱就是不幹,著酬勞咱也不退,他能怎麽地!”“能怎麽地?能剝了你的皮!”師傅大聲道,“許顯純是什麽人?魏忠賢手底下的頭號紅人,殺人不眨眼的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真要是惹惱了他,要弄死我們,還不就跟踩死兩隻螞蟻似的!”少年慵懶的眼神裏,不易察覺地閃過了一絲冷厲的鋒芒,若有所思地淡淡說道:“不會的,不會有什麽事的。”“你說沒事就沒事呀,你是許顯純肚子裏的蛔蟲呀?你又不能打,萬一惹惱了對方,許顯純派錦衣衛來殺我們,你還不得連累師傅跟你一起送命呀。我說你這個孩子呀,真是不知輕重,許顯純這種人,是咱們這種赤腳醫生能惹得起的嗎?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呀,可不是鬧著好玩的呀……”師傅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吵得少年頭大不已,長籲一聲,重又趴倒在桌上,把臉埋進了臂彎裏。“喂喂,我好歹是你師傅,你給我點麵子行不行?我說話的時候你能不能看著我?”師傅氣呼呼地說著,抓了一大把瓜子塞進了嘴裏。少年慢悠悠地豎起了一根手指,一字一頓地說道:“不幹活兒,不退錢,不討論!”“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想當年,我當徒弟的時候,那叫一個乖巧聽話,師傅說一,我絕不敢說二!”師傅委屈巴巴地說,“怎麽輪到我做師傅,就收了你這麽個白眼狼做徒弟!”“眼光問題!”少年頭也不抬地打了個響指,一針見血地進行了總結。“我說你這個臭小子……”“啊——籲——,啊——籲——”師傅一句話沒說完,少年像吹口哨似的,嘴裏發出了陣陣誇張的鼾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像我這麽好的徒弟,不好找囉。”師傅又抓了一大把的瓜子,起身來到窗邊,望著窗外的明月,輕輕歎道,“播州一別,已經二十年啦。”原來,這個中年男子,便是當年在播州之役中,設計幫助李化龍剿滅蜂妖的吳又可。師傅趙川不幸亡故後,吳又可獨自一人,繼續遊曆四方,研究和改進先輩們流傳下來的醫術。幾年後,吳又可在京城收養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做徒弟,便是客房內這個不修邊幅的俊美少年雲之遙。一轉眼,當初那個泥猴兒一般的流浪兒,已經成長得這麽高大了。吳又可回頭望了一眼趴在桌上,假裝酣睡的少年,嘴角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一晃二十年了,我居然也當了師傅,變成了那時的你。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