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地鉛沉沉的雲——韓鍔抬首望向天空:這場雨,終於還是來了。

    春已至,塞外的草也腥腥的綠了。七百餘騎漢人兵馬組成的中軍,這麽多日子拖下來,已僅餘三百多騎。韓鍔心中悲慨無數,他知道,如果僅隻為逃避,是不需要死那麽多人的。但他要用這中軍之旅粘住粘木赤那萬五千騎的主力。還要時不時突襲,有時還要冒進,許敗不許勝,不時送給敵人一些小小的甜頭,才能一次次點燃粘木赤大軍的胃口。小勝固需,屢敗更屬必要,這樣他才能把這個決戰之機拖到這個雨季。

    城頭烏,城頭烏,除卻汙腐何所食——戰爭也就是這樣吧!可他自己就是那城頭之烏!是他一次次以屬下之兵士為餌,親手把他們送到粘木赤口中讓他品嚐的。那還是一個嗜血的民族。

    行軍的疲憊、久戰的勞頓還擊不倒他,但這一種卑鄙的感覺卻一直折磨在他的心裏,那是一種從內向外噬食式的愧疚。他很怕望向麾下將士們那一張張坦誠信任的臉,有多少這樣的臉孔已被他送入死地?必須到發動的時候了,這一戰,隻許勝,不許敗。就是勝也不能償還他心裏對那些被他親手送入死地的袍澤的愧疚!更何況於敗?

    但他麵上的神色必須是凝定的。大雨裏,他頭一次重入了中軍之帳。這帳蓬久已準備在這裏了,這裏是石板井西三十裏處的“阿淖”,翻為漢文就叫“黃茅障”。這裏,每到春來,大雨數日之後,方圓幾十裏內,就會成為一片沼澤之地。他已預先派留的有熟悉此一帶地形的人先做斟查,以暗記標清楚了所有的深沼泥澤,繪成地圖,發與帳下諸旅。這裏有他麾下三軍在等著他。所有預先做的埋伏此時都該已經到了發動的時候了,連城騎下的二營、七旅俱早已派了探馬候在此地。韓鍔的麵前就攤了一張地圖,他冷冷問道:“傾、覆二營的探報可在?”

    下麵有兩人出列應聲道:“到!”

    韓鍔問道:“兩營是否已到了沙坎——確定可以截斷羌戎的後路?”

    那兩個探馬沉聲應“是”。韓鍔靜靜道:“傾城、覆巢二營——這一戰如有敵人脫圍而逸——小股不算,如果有超過十人以上的,你回去跟你們主將說,他們就不必再來見我了,也不必再回居延與伊吾去見他城中父老。”

    說著,他就頌下了命令。那兩個探馬聽到他的嚴厲之辭,神色並不怯懼,反是一片振奮,慨聲領命,應聲而去。

    韓鍔用手指輕輕點在地圖上,一旅一旅人馬地確認他們是否已到達早已安排好的方位。月氏旅、康旅、烏孫旅……他支調得極為詳細周備。帳外忽有快馬馳入營中。馬蹄停處,餘小計就已奔了進來。他屈膝一禮,報道:“粘木赤先鋒之旅五千餘騎已進入了黃茅障腹地。他們似已打聽出我們這裏聚集了有近千五百騎的主力。粘木赤中軍就在後麵,共有八千餘騎,也已跟上,兩翼展開,兵馬鬆散,已成包抄之勢。他們到了黃茅障的邊緣地帶,馬上就要進入了。另有兩千餘騎斷後,似欲一鼓而滅我部。”

    韓鍔冷冷道:“知道了。”他口裏不改平靜地頒令布屬,一時吩咐完畢,帳下諸旅之人均已領命而去。帳中一時隻剩下了韓鍔與餘小計。

    餘小計走到韓鍔身邊,看著韓鍔疲憊已極的泛青的臉,低聲道:“鍔哥,你已有三天沒合眼了。申時快到了,還有一會兒時間。你也閉眼睡上一小會兒吧。”韓鍔微一苦笑,——說起來,隻有在小計麵前,他才不用裝得那般生鐵一樣的平靜了。隻聽他問:“咱們咋日派出的誘敵的五十餘騎到底怎麽樣了?”

    餘小計的手本已搭上他的雙肩,輕輕按著,這時手下的動作卻停了下來,麵色一呆,木木的,有一種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死寂。他就怕鍔哥問起這個,他不想說,但又不能不答。隻聽他輕聲道:“全軍已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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