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次重入江南以來,駱寒還是頭一次受創如此之重。包家驛是個小村子,一個自晉時起就已廢棄的驛站。如今官道已絕,空留下一個名字懸在那裏,供人憑吊。駱寒就避在這個小村的一間小小柴房裏。

    受傷之後連著下了幾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闐無人聲。駱寒在燒,他輕輕觸觸自己的額頭——“這是誰的頭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牆上浸出的雨暈光怪陸離,但也絕不會比馳掠過駱寒腦海中的奇思亂憶來得更離奇。後來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劍和‘長車’與‘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傷倒沒好大事,雖然它的惡果是引發了這場高燒,但被胡不孤結結實實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種脹滿難受才真是難以言傳。駱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這一塊傷,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劍意也已盡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家夥隻怕不躺個兩三個月也絕對沒好。想到這兒他笑了,但這孩童似的自豪沒能在他頭腦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過去了。

    昏迷之中,駱寒仿佛身處弱水三千,流沙無限。一個聲音在對他說:“睡去吧、睡去吧,這場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駱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歎:“是呀,我太累了。”每個人都隻見到他一劍即出之後的睥睨與光彩,可有誰知道為那一瞬的拔劍激揚他付出的幾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為創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飲自損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懷疑劍術畢竟何益而不時被襲來的寂寞所擊倒後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撲麵而我心猶為荒涼的期待與守候;又知不知道為抵抗時間的侵蝕與心靈的麻木你要怎樣親自動手撕下那一層又一層心靈的厚繭和由此而來的痛徹心肝?

    駱寒的劍,是先已痛、而後人痛的。

    ——“我是累了”——轅門太強大,我隻有一個人,可他們有一整套的規則獎懲、人手武器,我衝蕩不開,壓服不住。

    駱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種根植於骨中的倦,在駱寒十七、八歲時他從來沒有覺得過,但這兩年,世路翻覆、木杯難煉、劍道莫測、生命倥傯,他終於開始覺得抗不住的倦了。

    駱寒在柴房裏昏睡,冬雨淒惶,簷頂滴零,他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裏。冬景是蕭零的。急景調年,而這蒼白的年華中,唯一蒼豔的,是他由高燒而起的一頰一臉的蒼紅。

    幾天之後,趙無極帶著瞎老頭祖孫找到了駱寒養傷之所在,他白發蕭駁,神色愴然。那日石頭城上,華胄以一席話熄盡趙無量與趙無極爭雄之心,躍下城時,還急急間托了趙無極一事。他把腰牌交與趙無極,托他於虎頭灘營中接取瞎老頭祖孫,轉送到駱寒跟前。

    趙無極應了,他對駱寒一直報愧,能為他做一點小事以了心債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風吹紅了小英子的臉。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爺爺看到了駱駝,她還沒弄清這些是真還是夢。

    駱寒在柴房外被北風吹得有些蒼白的頰與孤形的唇卻分明沒有夢境裏的橫糊。小英子仿佛一夢醒來,身子卻似軟了。瞎老頭似是也能體會到此時孫女的心境,握住她一隻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蒼老的手中微微而顫,瞎老頭心中不覺就一歎。

    駱寒打開他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門,門裏硬柴鋪就的“床”上還有他傷後留下的血痕,那絲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卻複原成鮮紅,那一抹鮮紅就此在她心裏炸開。他傷了——他不該傷的——但他傷了。他傷時有人照應嗎?駱寒似是不慣與人相處,也沒看見小英子低下頭時那淚光盈盈的眼,隻悶悶道:“你們,這幾天,就住在這兒吧。”

    小英子點點頭。

    駱寒靜了靜:“聽說趙老說你們最近在到處傳唱一首歌兒?”

    小英子還是隻會點頭。

    駱寒眼中一亮:“是‘雲起’之音嗎?”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也還是輕輕點頭。

    隻聽駱寒道:“他——小斂——可有話傳給我嗎?”

    小英子麵上一笑,她的笑卻是為駱寒臉上的笑意所點燃——原來他笑起來是這麽燦爛。

    駱寒的唇角一彎,有一顆虎牙從左唇邊微微露了出來,忽神采飛揚起來。一揚頭:“我去給你們找晚飯。”

    說著,他從駱駝身上取下一把小駑,又在囊中拿了兩三隻箭,就向後麵樹林走去。他的步履有一種年輕男子的輕快,一彈一跳的,行在這冬天略顯幹硬的路麵,給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抹活潑的色彩。這幾天養傷,他原本聽到附近夜晚每有狼嚎之聲。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條狼回來。他自己去溪邊剝了皮,再回來時,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門外用一個洗淨的鐵鍋煮沸了一鍋水,在等他回來。

    這還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難煮。駱寒這一晚卻象很開心,忙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興,心裏也快活起來。直煮了一個時辰,眾人肚裏都快咕咕叫時,那肉才算煮熟了。駱寒先用小刀給那瞎老頭切了一大塊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鬥撒天——這該是駱寒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單的一個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裏就露出一口細碎的白牙來,讓小英子隻覺得好看。她臉一紅,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裏麵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來——原來易斂卻把信寫在一件中衣袖上讓她穿了過來。

    駱寒認出那熟悉的字跡,並不馬上就看,卻先靜靜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還是塞外沙野中一樣的那些星鬥吧?不同的是,現在他手裏有著朋友的信,身邊,還有一個仰慕他的小女孩兒。駱寒又一次想起前幾日傷中夢境裏所經曆的種種驚怖,似總有一個低如命運的聲音對他說:“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再醒來。”

    身邊四周,仿佛弱水三千,流沙無限,身子在一片荒涼中不斷地往下陷著、陷著,可他似乎想起了一支那麽熟悉的相握過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塊木柴,柴也是木質的,如杯,如“痛質胡揚”,他就如握住了一個朋友的手。這些年來,他不就是用一個名字在抵擋著所有寂寞的侵蝕?柴上有刺,紮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讓他在痛中醒來。

    ——朋友有難,獨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獨任大難,所以他必須醒來。

    駱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書,又看了兩遍,才揣進懷中。天上星光微燦,地上、是木柴燒出的溫暖。而這一生,有朋友的感覺真好。他的臉上有一種悠遠的表情,卻沒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轉瞬地盯著自己——她也不知能合他相處多久,所以隻要他不注意時,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讓那一點輪廓漸漸印入心底,不可消磨,讓以後自己年老體弱後回想,一切細節,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時都沒有話,隻那小姑娘把當時雨驛中的一曲低低唱來:“……共倒金荷家萬裏……家萬裏……”

    “……難得樽前相屬……”

    這倥傯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葉落悄然,遙遙村舍中,隱聞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幾時幾刻的樽前相屬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體會出做詞人心中的痛來,唱到星鬥悄轉——哪怕隻是一刻的相屬,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駱寒細訴了她在路上從荊三娘那兒聽來的易斂與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滿是激動:那麽“醉顏閣”中的離奇一遇,那麽片言之中緣定三生,那麽“永濟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時艱,這樣的情緣是不是也是好多人心中一夢?隻要那夢不醒,人生就還是好的、可以期盼與留連的——

    哪怕那隻是別人的夢。

    “世間萬般事,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駱寒很靜,瞎老頭的胡琴響起,弦澀音寒,荒村寂落,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夢破夢園?

    駱寒晚上沒有宿在柴房,他把柴房讓給了那祖孫二人,自己一個人去了村外。冬很冷,他還是躺在了一塊略幹的地上。這些天經曆很多很多,他隻想看看陪了他一生的星星。但天上的雲太多,星也不再是坦蕩無遮的了。雲是看不見的,暗暗的陰翳在那裏,如人世間所有看不見的倫理、秩序、道德與障礙。駱寒的眼再利,也穿不透那雲層,握不住那星光。

    隻有冷是一種確實的感覺,讓你覺得實實在在地活著。他後來一個人牽這那駱駝到了江邊,衣履去盡,裸身一浴。他在十二月的長江裏酣泳。水中更冷——反正哪兒都是冷,為什麽不讓它冷得徹底一點?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樂有人愁,有人夫婦同羅帳,有人飄零在外頭。十二月十七,他就要麵對此生以來最嚴酷的一個挑戰。可是他覺得很累,生活總是不斷把你打擊成碎片,所有頑強的人不過是勉力自己拾取那碎片將之再粘合起來。

    但粘起後的人形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呢?駱寒想摸摸自己的劍,劍在岸上,但怕連劍都不再那麽可靠了,他在很累很累中浮在水上睡了。這段日子是他此生中狀態最不好的日子,但在這樣的日子中,他要迎來與袁老大的一戰。

    ***

    數天之後,紫金山下。

    這個日子隻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數年來最熱鬧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歸隱也沒有此等喧沸。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個‘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給包了下來,到場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語、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都有人來。官麵上的也有左金吾衛李捷親至,還有宮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有蘇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長史韋吉言也不期而至。卻有一人獨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處血跡猶褐,右臂吊肩、似已粉碎。這人居然是雖傷在身,猶未挫盡其雄態的金日殫。

    ‘有寄堂’並不是一個酒樓,而是一家巨族的郊外園林。堂外,草木規整,頗有格局。堂內,精雕細刻,縷繪雙絕。怕也隻有江南文府才有這等麵子,借下偌大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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