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頓了一下,道:“我那三畝田地,可以算是最上等的沃土肥田,收成自然極好,可換成一般百姓人家,多是貧瘠田地,哪怕是整日整月都用來勞作,一旦遇到年景不好的時候,仍是不足果腹,除此之外,他們還要繳納賦稅,其生活之艱難,難以想象。聖人言,苛政猛於虎,絕非誇大虛言。”

    沈霜眉第一次聽李玄都起他的過往經曆,她隻知道李玄都在帝京一戰之後就不知所蹤,卻不知道他在這段時間中到底做了什麽,此時不免震驚非常,而且她還從李玄都的話語中聽出了些許別樣意味。

    “賦稅?”這兩個字被沈霜眉咬得很輕,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對,賦稅。”李玄都稍稍加重了嗓音:“我大魏朝有祖製,官紳、宗室、勳貴皆不納稅,開國之初,尚不覺如何,可開國至今,官紳已是數十倍於開國之初,遍於下。百姓們遇到荒年,活不下去,便把田地賤賣給士紳,隻甘做佃戶,因為士紳不納賦稅。如此一來,上有皇室宗親,中有各級官吏,下有地方鄉紳,所兼並之田莊占下之半皆不納賦,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下之半卻要納下之稅。”

    沈霜眉是真的不敢置信了,對於出身於官宦世家的她來,從來都是認為不納賦稅是經地義之事,卻是從未想過這些。

    沈霜眉望著麵容恬淡的李玄都,心底仿佛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

    李玄都接著道:“百姓之苦,我經曆了大半。當年張相對我過,‘時也命也,盡人事方能聽命,先要做到盡人事,然後等命’,我覺得這句話沒有錯,就拿你要查的案子來,遼東金帳年年侵犯,西北亂軍年年肆虐,危及下,可是國庫年年空虛,甚至將士軍餉糧草都要東挪西湊,寅吃卯糧,可卯糧吃完之後,還有什麽可吃?這些事如果隻是抓幾個宦官能夠得過去嗎?隻要下大弊一日不革,就算抓了這些宦官,還會有其他的後來人前赴後繼,抓不勝抓。也許你會覺得我太過偏激,凡事都要慢慢去做,可幾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可曾有過半分改觀?反倒是愈演愈烈!”

    沈霜眉張了張嘴,想要開口話,卻又不知從何起,最終化為一聲沉沉歎息。

    李玄都緩緩展開手中的折扇,望著扇麵上的七言詩,緩緩道:“當年張相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決意要變法革製,除此下大弊。若要變法,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不納賦稅的士紳官吏和皇室宗親,這是要斷他們的財路,挖他們的根基,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你他們能不記恨張相嗎,自然是聯起手來把想要變法革新的人置於死地,這便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帝京一戰,以張相為首的四大臣之所以大敗虧輸,不是輸給了謝太後,而是輸給了整個廟堂,謝太後竊據高位,不過是以國勢換權勢而已。”

    李玄都輕搖折扇,扇起一陣清涼,“張相曾經過,‘如入火聚,得清涼門。’站在火坑中,卻有置身冰窖之感,無論變法成與不成,張相都已經很難全身而退,他有今日的下場,皆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

    沈霜眉沉默不語,她定定地望著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父親當年為何會死心塌地跟隨那位張相爺,至死無悔。

    李玄都合起折扇,輕歎道:“紙上空談,於國無益,當年提三尺劍報國,亦是壯誌難酬,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路在何方了。”

    沈霜眉安靜聆聽,心頭上滿是悲哀之意。

    國勢如此,徒呼奈何。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