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銓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知道滿洲人喜喝濃茶,但又不好拿高末兒那樣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招待洪承疇,且洪承疇是福建人,或許更喜歡大紅袍鐵觀音之類,便試探著問:“不知二位大人,是喝花茶、綠茶還是青茶?”

    洪承疇道:“馮先生家中,還藏著貢茶麽?”

    馮銓心中一沉,因崇禎皇帝喜愛陽羨茶,每年由皇親周奎供奉,一時京中喝陽羨也成了流行,他也不多說,招呼過一個小廝吩咐:“去把茶室的門開了,取一瓶今春的陽羨茶,讓歸潔她們收些梅花上的雪水。”

    洪承疇歎道:“試將梁苑雪,煎動建溪春。京師一入高粱橋,水即為濁品,即使有西山諸泉,也總是失了清寒二字,不及這半天河水,不染塵垢。”

    馮銓微微一笑道:“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洪大人若喜歡雪水,草民為大人收拾幾甕,用栗炭三四寸燒紅投淬水中,再放十數塊鵝卵石,可保經年味色常甘洌。”

    洪承疇注目馮銓片刻,心中默念:“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

    三人雖是各懷一副腸肚,也一路說說笑笑走到茶室,隻見幾個婢女在梅花前收那花瓣上的積雪。披著大紅氈衫的女子發髻低垂,俱做江南裝扮,與同樣豔紅的梅花珠聯璧合,在這潔白天地間甚是奪目。那一種妖嬈,莫說是洪承疇,連剛林都有些魂飛天外。竟不知撲麵而來的清香,是來自梅花,還是來自美人。

    外麵冰天雪地,茶室內因生了地火,便是門窗大開亦溫暖如春。鬥室之內並無過多擺設,中間的黃花梨案上放著荊溪壺、成宣窯瓷甌等十幾種茶器。剛林滿屋子找不到椅子,見地板上隻鋪著幾隻蒲團,心裏正嘀咕,馮銓已躬身道:“二位大人請。”

    剛林小聲嘟囔:“連個凳子都沒有麽?”便老實不客氣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來。馮銓吃了一驚,向洪承疇望去,見他也是提著袍子趺坐,比剛林略雅觀些罷了。他思量自己若是跽坐,怕是會顯得紮眼,隻好慢慢坐下,那袍子太窄,緊緊撐在膝蓋上,甚是難受。

    洪承疇坐在馮銓對麵,靜望他一絲不苟地洗杯洗茶。雪水消融,木炭的火苗輕盈舞動,騰波鼓朗的水氣中,馮銓的臉看起來有些飄渺。水還是那水,人也還是那人,兩盞茶之間隔的是一個朝代的興亡,對麵不相識的陌生讓洪承疇悵然,脫胎換骨的不止是馮銓。

    陽羨茶的茶色淡黃不綠,葉莖淡白而厚,梗極少,煮出的湯柔白如玉露。馮銓用宣窯茶盞分做三份,先敬給剛林,再敬給洪承疇,道:“這個茶芳香藏得深永,致在有無之外,啜二三盞方能得其中好處……”

    他話還沒說完,剛林已咕嚕一聲一口飲下,他咂咂嘴道:“果然第一碗沒什麽味道,那就再來一碗嚐嚐。”

    馮銓一愣,隻好再注水分他一杯,剛林仍是一口喝下。他喝得兩盞,便有些不耐,指著馮銓手中分茶的清妃白瓷甌笑道:“馮先生每次給我斟這麽點,還來不及嚐出味兒,就滑下喉嚨去了。不如把這個給我,也省得你麻煩。”

    馮銓無可奈何下把那瓷甌捧給剛林,幾乎是懷著同情望向洪承疇,真不知他在滿洲這兩年是怎麽過的。

    洪承疇麵上發熱,隻覺馮銓的眼神,似憐憫似嘲諷,比唾罵更讓他難以承受。羞恥混雜著對剛林的鄙薄、和自己千瘡百孔自欺欺人的自尊一起翻上來,在他胸中一浪一浪翻得難受,終於化作一個惡意的冷笑。

    洪承疇笑道:“丁謂言:痛惜藏書篋,堅留待雪天。我這裏也有一本好帖,要請馮先生賞鑒。”他從袖中取出那本帖子遞上去,馮銓見正是自己今晨送出去的《快雪時晴帖》,不僅疑惑道:“洪大人,這是何意?”

    洪承疇笑道:“這帖子太貴重,王爺說不敢留,馮先生還是先請過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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