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劄子交還給任守忠,再起立整裝,無言地拜謝今上。若依照司馬光的意思,我大概應該淩遲處死,而今上並未從言官所請,想出的處理方法還是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這是他愛屋及烏之下對我天大的恩賜,雖然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使我與公主分離。

    公主快步過來,阻止我謝恩的動作。“不可!”她蹙眉對我搖頭,顯然把我對今上的感激理解為接受他的安排。回身麵對父親,她道:“這些言官終日不管正事,隻顧盯著宮眷閨閣,細論這等瑣事,當真無聊之極。爹爹不必理他們,讓他們嚼幾天舌根,等他們自覺無趣,這事也就過了。若爹爹這次也順了他們意,他們勢必更囂張,下次還不知會拿什麽芝麻綠豆大的事還折騰爹爹呢!”

    今上擺首道:“我原本也想拖著不理,等他們自己偃旗息鼓,但結果他們卻越發來勁,步步緊逼……因為懷吉是內臣,你又是帝女,身份不同尋常,言官們便援引祖宗家法中防範宦者的種種道理來勸我不可讓你們繼續相處……”

    公主聞之冷笑:“宮中的內臣多了,伺候的又都是身份特殊的宮眷,難道他們也都要援引祖宗家法把所有宦者都逐出宮去?”

    今上重重一歎:“宮中內臣雖多,卻沒有像你們那樣徒惹物議!”

    公主一怔,轉眸顧我,不由雙頰微紅,默然垂下了眼簾。

    皇後看在眼裏,此時便緩步過來,牽公主手,引到自己身邊坐下,再溫言對她說:“言官們其實並不一定真要懷吉性命,隻是見他回來,又回到公主宅做事,他們覺得以前諫言未被接納,聖上還寵著你,按你的心意行事,便尤為氣憤,怕此例一開,官家以後難納忠言,而眾內臣也會因此氣焰大熾,生出更大的事端。因此,他們這回是鐵了心要分開你們。若官家不給個說法,他們勢必會不依不饒,追究下去。如今你爹爹想出這個法子,讓懷吉回宮在藏書閣做事,既表示接納了言官的意見,又保得懷吉周全,可說兩全其美……”

    “可是,那跟把懷吉流放到西京有什麽不一樣?”公主打斷皇後的話,道,“他離開了我,且不在後宮做事,我們就不能再相見……無論我們之間相隔的是幾座城池還是一道牆壁,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見不到他了!”

    皇後無語,而今上思忖著,又出言寬慰她:“你們未必不能再相見。你回宮之時也許有機會遇見他,再或者,年節慶典時……”

    “年節慶典時,隔著千山萬水,重重人海,遠遠地對望一眼?”公主即刻反問,冷冷地拭去眼角泛出的一點淚光,她凝視著父親,又道:“就算言官不逼迫,爹爹一定也想分開我與懷吉。像你設想的這樣讓我們慢慢疏遠,是你深思熟慮後決定選用的策略。”

    今上頓時大怒,拂袖掃落幾上的杯盞,直斥公主道:“為了一個內臣,你竟然不顧身份,屢次做下失態的事,將父母的處境、夫君的尊嚴、宗室的聲譽和自己的名節完全拋諸腦後!司馬光指責你‘不更傅姆之嚴,未知失得之理’,如今看來真是一點也不錯!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等著聽你的醜聞,看你的笑話,而你竟然還不知悔改,不懂避忌,一意孤行,挑戰言官公論,不明事理至此,真是辜負了從小所學的賢媛明訓!”

    一語及此今上怒意仍不減,揮臂直指我,又對公主說:“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韙一心維護的這個人,他隻是一個內臣,一個宦者,一個不能稱之為男人的人!駙馬那樣愛敬你,你卻對他不屑一顧,而這樣依戀這個人,不覺得可笑麽?”

    這一席話聽得公主兩目瑩瑩,她以手掩住顫抖的雙唇,艱難地控製住彼時情緒,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直視今上,輕聲道:“你說駙馬愛敬我,但是他愛的是我這個人麽?不,他愛的是公主,他可以愛任何一個公主,就像愛那根鑲金綴玉的擊丸球棒和晉人尺牘、唐人丹青一樣。他苦練擊丸和收藏書畫,原不是有發自本心的興趣,而是因為這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們的雅好。他對我百般討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並非源自對趙徽柔本身的感情,而是因為我來自九重宮闕,而這裏寄托了他的向往。就如池沼裏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飛鳥,他渴望過我們的生活,變得與我們一樣。如果我不是公主,對他而言,恐怕就隻會是個傲慢、蠻橫和冷漠的女子,他豈會仍對我保有現在的愛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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