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請來名醫為沅沅診治,亦不惜花重金為她求藥調理,為分散沅沅的注意力,不讓她繼續沉湎於喪子之痛的記憶裏,他親自教她記賬,管理財務。他的這些努力終於開始見效,沅沅身體漸好,也對理財有了興趣,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半年後,當年曾與他把酒言歡的餘杭縣令任期滿,改知鄂州另一縣,途經江夏,馮京得訊後前往碼頭相迎,並設宴為其接風。其間馮京提及往日事,試探著問當初京中來的夫人身份,想必時過境遷,縣令亦不再有顧慮,遂坦然相告:“那時來的,是天子之妻,本朝國母,皇後曹氏。”

    皇後?馮京驚訝莫名。腦中一幅幅影像如書頁般翻過:紅綃紗幕後著紅素羅大袖衣的新娘引臂拔簪;素顏女子在紺發少年的扶持下上車,端然坐著,簾幕垂下,隔斷他目光的探視;徑山寺內的夫人蓮步輕移,下頜微揚,發髻高挽,脖頸弧線美好,在帷幕上投下的影子如雲飄過……那些都是她麽,皇後曹氏?

    雖然知道當今皇後姓曹,也隱約聽說過皇後是曹彬的孫女,但曹彬兒子有數人,孫女想必亦不少,他萬萬沒料到曾與表哥舉行過婚禮的那位曹氏女公子會獲選入宮,受冊為後。

    “她入宮前曾在徑山寺許過願,因此後來特意去還願。皇後此行不欲興師動眾,一路擾民,故未列儀仗,隻秘密通知沿途地方官接駕護衛。”縣令解釋說,打量著輕袍緩帶的馮京,忽又歎道:“當年下官很是羨慕馮兄,筆下詩作雋邁豪放,獲國母賞識,何其幸也!中宮閱馮兄大作後即斷言馮兄胸中有丘壑,他日必貴顯。馮兄如今雖鮮衣怒馬,坐享醇酒玉食,但恕下官直言,商賈畢竟屬雜流,若馮兄甘於做一世陶朱公,豈非與中宮判詞相去甚遠?”

    之前的好心情就此散去。回到家後,馮京鬱鬱不樂地入書房悶坐片刻,忽然想重尋幾本久違的經書來讀,但一顧書架,觸目所及皆是帳本,翻來翻去,竟怎麽也找不到他想看的書。

    此時沅沅聞聲而至,臂中還抱著把算盤,微笑問他:“你在找什麽?”

    “我那幾本《大學》、《中庸》呢?”馮京手指書架問。

    沅沅想了想,掉頭跑回臥室,須臾,拿了幾冊皺皺巴巴、滿是汙痕的書遞給他:“是這些麽?”

    馮京接過,眉頭一蹙:“怎麽變成這樣了?”

    “我見書架上帳本沒地擱了,這些書你又許久不看,就拿去墊箱子底……”沅沅說,見馮京臉色不對,忙又道:“地上有些潮,所以變皺了,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就拿去曬幹壓平!”

    馮京重重吸了口氣,把書拋在桌上,坐下,漠然道:“罷了。我也沒說要看。”

    沅沅“哦”了一聲,再偷眼觀察他,很小心地問:“我可以留在這裏算帳麽?”

    他默然,但最後還是頷首同意。於是沅沅愉快地在他身邊坐下,開始劈裏啪啦地撥算盤。

    他側首看著這位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無法覺察到往昔的親近感,兩人並肩而坐,之間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燭紅影裏,她唇角的微笑顯得空前地遙遠而陌生。

    “我心中所想,她大概永世都不會明白。”馮京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念頭無可抑止地令他覺得悲傷。

    當然他那無形的淚隻流向心裏,並未形之於色,而沅沅算帳間隙轉頭看他時也隻發現了他的失神。

    “你這樣呆呆地看著我做什麽?”她笑問。

    他依然凝視著她,問:“沅沅,你認識我麽?”

    她眨了眨眼,頗為不解,但還是認真作答:“當然認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認出來。”

    他惻然笑笑,輕輕把她拉到懷中擁著,再不說話。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