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蹙眉:“是我給的香火錢不足麽?”

    僧人擺手,連說不是,卻又不肯解釋原因。馮京想找幾文錢給他,希望略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銀錢已被獄卒搜刮幹淨。

    此後一日,僧人屢次前來催促。馮京無奈之下隻好收拾行禮,準備離開此地。臨行前看看這居住數月的冷清鬥室,不免感歎世態炎涼,竟至無處棲身,遂提筆,在寺壁上題詩一首:“韓信棲遲項羽窮,手提長劍喝秋風。籲嗟天下蒼生眼,不識男兒未濟中。”

    在縣城裏奔波一整天,才找到個肯收留他的同學生員,尋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數日後,那曾拘他入獄的胥吏竟來學館找他,客氣地稱他“馮秀才”,略顯尷尬地說縣令有請。

    他頗感訝異,但亦應邀前往。

    餘杭縣令請他入席,把酒言歡,噓寒問暖,甚是殷勤。席間縣令聽他談吐,越發讚歎,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貴,毋相忘。”

    馮京覺出此中必有內情,遂著意試探,而縣令亦於酒酣之餘道出實情:“京中有貴人來,去徑山寺燒香還願,見了你題在牆上的詩,向僧人詢問你的情況,然後說:‘這馮秀才如今雖然甚貧窮,但觀他所留詩,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貴顯。’”

    馮京問貴人是誰,縣令卻又警覺,支吾遮掩過去,並不回答。

    宴罷縣令說已為他另尋了一處妥當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贈錢數緡,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這錢馮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場。借著賄賂下山購買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聽到,那到寺中燒香的貴人是位京中來的貴夫人,這幾日宿於寺中,但具體身份,那僧人也說不知。

    見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別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麽來頭,一到寺中,縣令就派了許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圍了個圈,閑雜人等根本無法入內。”

    馮京笑笑,又把一緡錢推至僧人麵前。

    他換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個僧帽,扮作寺中和尚,於晚間混入徑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尋常,門外守衛森嚴,門內亦在她可能經過的路上設了帷幕,寺中普通僧眾皆不得入內。

    馮京入寺時,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禱之禮,他避至帷幕後牆邊一隅。儀式結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燈高懸,將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層防人探視的布帛上。

    他在光線晦暗的帷幕外,隨她影子緩緩移動,亦步亦趨。

    帷幕上呈現的,是她側麵的身影:五官輪廓秀美,頭發高挽,以一樣式簡潔的冠子束著,露出的脖頸細長美好,她下頜微揚,從容移步,姿態高雅……

    眼前所見身影與他深處記憶漸趨吻合,他但覺雙耳轟鳴,甚難呼吸,意識好似也在隨著跳躍的焰火輕飄飄地晃。

    隔著這層薄薄的帷幕,她繼續前行,他繼續跟隨,舉步無聲,但心跳的節奏卻開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會聽見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聲音。

    他的心終至狂跳,在仍縈繞於院內的誦經聲和木魚聲中。他好幾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確認心底的猜測,但還是強忍下來,最後,當她走至兩道帷幕接駁處,他才以微微顫抖著的手指掀起布帛一邊,目光朝內探去。

    那些所有若隱若現、難以言說的期盼與情愫,隨著這一瞥塵埃落定。他垂手跪倒於她看不見的帷幕之後,在光影流轉間,寂寂無聲地流著淚微笑。

    果然是她。

    他閉上了眼睛,心裏卻豁然開朗——縱然被天下蒼生漠視、輕慢又何妨?隻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於心中明鏡台上的永遠的新娘。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