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隻被他堆在角落裏,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後賞賜的布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務文件,便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了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麽?若要留於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托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家。”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了,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曆那種離別場麵——宮牆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了我,垂目思量須臾,再注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裏,最大的心願是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願,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注定是無法實現了。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願,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了。”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願?”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嚐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後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鬱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隻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了素心臘梅香。

    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寧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於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閑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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