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之地、“百慕大”、重災區

    我的方格稿紙上搭滿腳手架,一期又一期的“工程”正在緊張地進行。

    經過幾年的忙碌,第一期“工程”終於竣工。拆除腳手架之後,四幢黑色的大廈已巍然矗立在方格紙上,那便是王、張、江、姚“四人幫”的四部長篇傳記,一百多萬字。

    另外,作為第一期“工程”的小小的“總結”,我寫了《巴金的夢》。《巴金的夢》發表後,被上海《報刊文摘》所摘載,又被《新華文摘》一九八八年第十一期全文轉載。我收到不少讀者來信,差不多每一封信都對“文革博物館”如何從“巴金的夢”變為現實,提出了各自的建議……

    剛剛完成第一期“工程”,我又在一張張方格稿紙上搭起了新的腳手架,開始進行第二期“工程”。這一浩大的係統“工程”,為的是探索和研究中華民族的那場大災難——“文革進行曲”!

    這是中國當代史研究工作中的一片荊棘叢生、暗雷四伏的處女地,一片忌諱甚多、禁規甚多的是非之地,一片濃霧迷茫、“透明度”甚差的“百慕大”,卻又是淚流成河、屍骨如山的“重災區”。它是中國的“特產”——因為這場既不是“無產階級”的,又不是“文化”的,更不是“革命”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在中咽發生,在中國進行的,它倒確確實實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各種各樣的中國人的靈魂在這場“大革命”中“大曝光”。

    熟悉我的名字的讀者,總是把我與《十萬個為什麽》、《小靈通漫遊未來》聯係在一起。原本我的筆下,風平浪靜,隻有甜味,沒有辣味。我寫過“霓紅燈為什麽那樣鮮豔奪目”,我寫過“重水是水嗎”,我寫過“鈦有什麽用處”。我那《十萬個為什麽》,從未談到過中國為什麽會發生“文化大革命”?

    “四人幫”傳記一部部問世之後,曾有讀者以為:同名同姓的中國人太多,葉永烈也有兩個,寫《十萬個為什麽》的是一個,寫“四人幫”的則是另一個……

    我怎麽會“轉軌”的呢?為什麽會從風和日麗的自然科學王國轉向雲譎波詭、浪巨風險的社會科學王國的“文革”禁區?

    我越出了“雷池”

    天真爛漫的我,第一次接受“階級鬥爭”風雨的“洗禮”,是在那難忘的一九五七年。十七歲的我,剛剛步入北京大學校門,第一課便是“反右派鬥爭”。北京大學竟“鬥”出了五百多名“右派分子”,使我觸目驚心。盡管在“大鳴大放”時,我不過是個忙於考大學的高三學生,沒有任何“右派言論”。好在我學的是化學,我沉醉於自然科學,從不過問那危機四伏的政治。我變得沉默寡言,連小組會上也難得發言。從小愛好寫作的我,創作欲非常強烈,不得不埋頭於寫《十萬個為什麽》那樣的書。一九六〇年,上大學三年級的我,成為《十萬個為什麽》第一版的主要作者。

    一九六三年,我念完六年製化學本科,畢業了,來到上海工作,依然隻寫些自然科學方麵的書。

    不久,“文革”拉開大幕。令我吃驚的是,本以為“純科學”的《十萬個為什麽》也在劫難逃,成了“大毒草”。在上海,居然成立了有上百個單位參加的“工農兵批判大毒草《十萬個為什麽》聯絡站”。作為“大毒草”的作者,我遭到抄家。那時,我已發表近百萬字的作品,悉被抄去,受到最嚴峻的審查。我被打成“雜家”,打成“小吳晗”。那種“階級鬥爭”,真是富有“想像力”:我的一篇童話《一根老虎毛》,那老虎被說成是象征“帝國主義”(“紙老虎”也),由此而進行的姚文元式的上綱上線,便使我成了“三家村”的“編外夥計”!

    我在提心吊膽之中,度過了十年浩動。我變得小心翼翼,我的筆隻囿於沒有階級性的自然科學範疇。我的一本二十萬字的《化學元素漫話》,在文革前完成初稿,在一九七四年由科學出版社印了十萬冊,一九七六年印了十三萬冊,一九七九年全書一字未易,又印了十三萬冊。這本書簡直成了三朝元老,其原因便在於不涉及於政治,不涉及“階級鬥爭”。

    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政治氣氛逐漸寬鬆,進入了對新中國成立以來曆次政治運動的大反思階段。所謂“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所謂“三家村反黨集團”,所謂“中宣部閻王殿”,所謂“六十一人叛徒集團”,所謂“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所謂“楊、餘、傅反革命集團”……一樁樁“文革”大冤案在大反思中得以平反。由“文革”上溯,對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對數十萬在一九五七年被錯劃的“右派分子”,對所謂“三麵紅旗”,對所謂“四清運動”等等,也在大反思中或予平反,或予改正。就連在“文革”中遭到“大批判”的瞿秋白的《多餘的話》,也得到了重新評價。

    我步入不惑之年,真的也不惑起來。我越“界”了。我開始越出雷池。最初,我為深受“文革”之害的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我的老師傅鷹教授寫了報告文學《敢說真話的人》,迅即被《新華文摘》一九八〇年第五期全文轉載。

    一九七九年四月,傅聰悄然回到上海,引起我的關注。這位有著“叛國者”名聲的鋼琴家,其實是一位真摯的愛國者。我的筆伸向這位在當時非常敏感的“禁區”人物。有關方麵告誡,關於傅聰的報道是嚴加控製的,就連他歸來的報道寫多少字,登在什麽報的第幾版,都有規定。自然,我為他寫洋洋數萬言的報告文學,是絕無發表機會的。我以他為模特兒,寫的《愛國的“叛國者”》,倒是順利地在一九八〇年八月完成,一九八一年第二期《福建文學》以頭條刊出。不久又被改成電影劇本《飄零者》,發表於一九八二年第四期《芙蓉》。上海《萌芽》雜誌編輯趙麗宏一看,便知道我寫的是傅聰,約我為傅聰寫報告文學。一九八三年九月,我終於在北京寫出此文,趙麗宏當即帶回上海,定於一九八三年十二期推出。《報告文學選刊》隨即全文轉載,許多家報刊也予轉載。

    緊接著,我寫了傅聰之父傅雷和傅聰之弟傅敏。《傅雷之死》這篇報告文學原在上海一家刊物已排好清樣,卻又遭磨難,後改由北京《報告文學》雜誌頭條發出,被《曆史在這裏沉思》等書收入,我的表妹甚至在華盛頓街頭也看到當地報紙轉載,給我寄來剪報。此文獲《報告文學》雜誌第二屆優秀報告文學獎。我為傅敏所寫的《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在《北京文學》刊出後,也是紛紛轉載,並獲一九八五年度“北京文學獎”。

    這樣,我寫出了《傅雷一家》一書。傅氏父子的乖戾命運,使我注意起“反右派”與“文革”之間的聯係:一九五七年傅雷被錯劃為“右派”,導致傅聰在一九五八年出走英國;傅聰的出走,又反過來導致傅雷夫婦在“文革”中雙雙自縊,導致傅敏兩度自殺(未果)。

    我寫了“文革重災戶”——傅雷一家之後,又轉向在當時更為敏感的“文革重災戶”——馬思聰一家。馬思聰在“文革”中所受非人淩辱,是中國知識分子遭受極“左”路線迫害的縮影。可是,馬思聰冤案遲遲不能平反,他的頭上依然戴著“叛國犯”的帽子,處於禁區之中。我同情他的命運,卻無法發表關於他的報告文學。直至一九八五年初公安部為他平反,這年五月《文匯月刊》推出我的五萬字報告文學《思鄉曲》,寫出馬思聰愛與淚的一生。此後,我又為他寫了二十萬字的長篇文學傳記《苦難的音符》,由《人民文學》雜誌選載,並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與香港出版社同時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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