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善繼早已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麵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見了。也不免說幾句求情的話兒。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等不多時,隻聽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準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後張望,打探消耗。隻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後麵青羅傘下,蓋著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吆喝一聲。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齊

    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

    轎夫停了五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連連打恭。口裏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家人都吃驚看他做甚麽模樣。隻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上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謙讓,方才上坐。眾人看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隻見滕大尹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裏,此事端的如何?”說罷,便作傾聽之狀。良久,乃播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了。”靜聽一會,又自說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勉領,便給批照與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聲作數揖,口稱:“晚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隻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裏去了?”門子稟道:“沒見甚麽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與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們諒必都聽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聽見。”滕大尹道:“方才長長的身兒,瘦瘦的臉兒,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須,銀也似白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似倪老先生模樣

    麽?”嚇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隻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

    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活現,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個驚心。誰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計。他是看了行樂圖,照依小像說來,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詩曰:聖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欺,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邊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隻做個倉廳,堆積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守。大尹前後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體,備細與我說了。教我主張,這所舊宅子與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繼叩頭道:“但憑恩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做大家事。”看到後麵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的,方才卻又在我麵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生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與。善述不許妄爭。”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隻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與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不值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糶得七八了,存不多兒,我也夠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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