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我不耐煩著,“電視上還說被子不疊更有益健康呢,你聽嗎?”

“你說你這小孩,有意思麽?”她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看向掛鍾,“章聿幾點到?”

章聿在我家的蹭飯史可以追溯到我們的大學時期。那會兒她加入了田徑隊,平時便把大半時間耗費在操場上。記得有天我去找她,當時已經入夜了,我隻能借著微弱的燈光分辨跑道上的人影,終於她從黑暗中脫胎而來,離我越來越近的同時卻沒有停下的意思,“喂,”我喊她,“明天還去我家吃飯麽?我媽要提前準備呢。”章聿一副不受打擾的樣子,衝我點點頭便又往前去。她的頭發正在長長,梳成一個小小的馬尾,有節奏地甩,四肢在月光下像隻剛剛從動物園裏脫逃的小鹿。當我正愣在原地醞釀一肚子的不滿,章聿突然倒退回來:

“第三圈了!”她的聲音仿佛被玫瑰刺破後從皮膚上滲出的血珠。

“什麽?”

“跑完十圈就去告白。”

“……什麽?”

可她把我扔在身後,又一次向前跑進了那麽溫暖的黑暗裏。

“後來呢,誒,說起來我都忘記了,後來你表白沒有?”我回想這段陳年舊事。

“阿姨燒的帶魚最好吃了——”章聿插播一段對我媽的造作的讚美,隨後才停了筷子,她仿佛認真地回想,“去了呀。”

“跑完了?十圈?八千米呢!怎麽可能?!”換作是我,一定直接跑進太平間。

“當然沒跑完,就撐到第五圈,”章聿聳聳肩,她此刻的長發像撞在山腰的雲層那樣流動起來,“所以表白才失敗了吧。”

“誒?失敗了?”

“你不記得了?我還抱著你哭呢,你安慰我說沒事,你說會讓阿姨做很多很多帶魚給我吃——什麽和什麽呀,哦,”章聿靈敏地轉向老媽,“可阿姨的帶魚實在太好吃了。我才不舍得一次吃那麽多呢。”

似乎是有這樣零星的片段。她擠在我頸窩裏的腦袋,像初生的家禽一樣,頭發被眼淚粘連著,帶來毛茸茸的可愛的悲劇感,我宛如身負嗬護她的義務,要陪同她走過破碎的蛋殼,完全不似今時今日,我們老練地在晚飯後圍觀某部大熱的偶像劇,歡天喜地地慶祝女主角即將病故。

“在他們國家大概不得個白血病就沒臉出門和人打招呼,頂不濟也要咳出半塊肺掛在嘴邊才敢上街。”

“男二號絕對是有性功能障礙,不然怎麽可能除了‘按兵不動’外什麽都不會?天涯何處無牛糞?何必單戀一坨屎?”

“這頭女主角就應該賣到深山老林,洗兩年豬圈就沒這麽多毛病了。就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還打算得到幸福?我整個人生觀都快被顛覆了。”

從導演編劇到演員所拚命表現的愛與痛、哭與喊、垂死與掙紮、紅腫與瘙癢,統統無法打動我們。我們鑄就鋼鐵般的意誌,有能力把所有飛撲而來的昆蟲撞出肉汁。

“山盟海誓個什麽勁呀?把日後的問題一個個擺開,問問男女主人公酒席打算擺幾桌,紅包怎麽分配,新房裝修的錢誰出,小孩打算送什麽幼兒園,私立公立,讚助費準備多少……男主角一定脫逃得比肇事司機還要快吧?”我衝章聿幾近得意地笑。

“嘿嘿嘿。”她坐在沙發上,一邊伸手撥弄自己的五隻腳趾,上麵仍然塗著醒目的紅色,“我們很壞。”

“不是壞。是現實。”

“不對。就是壞。現實就是壞。”她嘻嘻哈哈地又說一遍,不當真的認真,讓我如同撞上玻璃的呼吸,有些被迫現形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