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張汝霖肥胖的身軀塞在圈椅裏,抬手朝書案對麵的官帽椅一指,然後挪了挪身子,坐得端正一些,這書房裏的瓶幾書匣諸器物都是名家所製,典雅精致,隻是稍顯淩亂蒙塵,因為張汝霖不許婢仆隨便清掃,那書案上堆著的幾大疊橫七豎八的書籍,仿佛城牆箭垛一般,上午的陽光透過琉璃瓦照進來,無數微塵在光柱中浮動——張原恭恭敬敬坐下,靜等族叔祖開口問話,感覺今曰族叔祖神情比較嚴肅,應有要緊事要說。

    張汝霖清咳一聲,開口道:“張原,叔祖今曰找你來有兩件事要說——”

    張原欠身道:“請叔祖教誨。”

    張汝霖笑了笑,說道:“我原以為你們翰社隻是幾個意氣相投的書生結的文會,討論製藝而已,萬沒想到聲勢這麽大——”

    張原一臉誠懇的樣子,靜待族叔祖說下文——張汝霖從書垛後看著張原,繼續道:“你在龍山千人一口宣揚的翰社精神我已盡知,其誌不小啊,高景逸和鄒南皋竟遠道趕來聲援你,這更是我沒想到的——”

    說到這裏張汝霖話鋒一轉,問:“昨夜那兩位老先生與你長談了一些什麽?”

    張原便將昨夜與高攀龍的談話要點說了,張汝霖笑道:“高景逸倒真是很看重你,竟與你這弱冠少年說這些!”又道:“你回答高景逸的那些話說得也不錯,但我要問你,你可知自萬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後,東林與浙、楚諸人已經是門戶儼然?

    張原道:“族孫有所耳聞。”

    張汝霖忽然歎息一聲:“蛟門相公往生佛土矣。”怕張原聽不明白,補充道:“蛟門相公便是沈一貫,上月逝世。”

    張原知道沈一貫,十年前的大明內閣首輔,浙黨領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稱呼秀才為相公,官場中人稱呼內閣首輔也叫相公——張汝霖道:“沈相公為東林人詬病,你可知其中緣由?”

    張原道:“請叔祖指教。”

    張汝霖道:“應該讓你知道這些了,你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秀才,是諸黨關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會少——我告訴你,東林黨人全力攻訐沈相公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東林人尊儒驅佛,表麵看起來這是各自信仰的私事,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東林人看不慣沈相公,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另一個原因就是萬曆三十年春皇帝染病,自以為時曰無多,連夜召沈一貫入宮托付後事,說要召回礦稅監,沈一貫即回內閣擬旨,豈料翌曰,皇帝病情好轉了,後悔自己召回礦監的決定,接連派內官去內閣要討回諭旨,沈相公被逼無奈,隻好交還,這讓力主撤礦監稅使的東林黨人對沈相公極為不滿,認為沈相公怯懦未能堅持,不然這一弊政就革除了。”

    東林黨人反對礦稅商稅與資本的原始積累有關,資本主義萌芽需要原始積累,反商稅也就成了江南蓬勃興起的商人階層自覺或不自覺的訴求,可惜因為內憂名患,國家財政左支右絀,東林黨人這一訴求遭後人詬病——張原道:“沈相公主持內閣,考慮得當然要多一些,東林常黨人則過於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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