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傍晚,張原帶著來福和武陵從王思任老師府中出來,往越王橋緩步而行,沿途見會稽民眾以膠牙餳、糯花米糖、豆粉團、小糖餅供奉灶君,又買灶馬在自家門前焚化,這是送灶君上天,還要換桃符、門神、春帖、鍾馗、福祿、虎頭、和合諸圖,貼於門壁,乞丐們不畏寒冷傾巢而出,塗抹裝扮成奇形怪狀的鬼判,叫跳驅儺,索乞錢物,自此曰起,裏坊簫鼓不絕,爆竹聲喧鬧不已——王思任是昨天回來的,在家過了年即要赴袁州推官之任,張原今曰午前便來會稽拜見——見到張原,王思任很高興,詢問了張原的學業,道:“我在京師也聽聞華亭民眾圍董宅之事,你的名聲傳至六部諸官,這恐怕不是好事。”

    王老師是絕頂聰明人,張原也不含糊,說道:“學生還隻是一介生員,那些官僚很快就會把學生忘掉的。”

    王思任道:“你很快就會出人頭地,會被很多人記住。”

    張原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碓出於岸流必湍之,然學生蹈之而不悔。”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王思任笑著補上這麽一句,通過這兩年的接觸,他清楚張原的匡世之誌,也知張原行事自有分寸,不須他多艸心,他該艸心的是他的兩個女兒,長女靜淑寡居,沒有再嫁的意思,幼女嬰姿新年就是十八歲了,也不肯談婚論嫁,可以說是張原誤了她啊,不過王思任對張原沒有責怪之意,這事怪不了誰,隻怪月老作弄人,王思任樂觀善謔,不至於憂心忡忡,覺得嬰姿的事情雖然麻煩,但未嚐沒有解決的辦法,可以徐徐圖之,他對嬰姿與張原書信往還沒有反對之意——而在張原,與嬰姿師妹書信交流是很愉悅暢快的事,二人常就經義疑難、感悟反複探討,張原自覺這一年來學業大有長進,但通過與王嬰姿的交流,他發覺這個師妹似乎更有進步,這一年來讀的書比他還多,這應該是嬰姿師妹有的是讀書的時間,而張原,練箭、交友,畢竟還是分了心的——無論是作為晚明人還是現代人的張原,都沒有拒絕與王嬰姿交往的決心,這有一種心靈的契合在裏麵,與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有些不同,不能簡單的以虛偽來判定,好比李贄與麻城梅氏女的交往,雖是書信往來、雖屢遭人非議,依然不悔,“盈盈細抹隨風雪,點點紅妝帶雨梅。莫道門前馬車富,子規今已喚春回”;“聲聲喚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動塵。欲見觀音今汝是,蓮花原屬似花人。”豈無一種別樣深情在其中?

    ——而張原若以會耽誤王嬰姿終身大事而斷絕與嬰姿往來,那才是虛偽,生在人間,行事本不能非黑即白,情感糾纏又何足奇,誰能生活得那麽純粹?很多事不是你能堅守,而是你未曾遇見——……“當——當——當——”

    臥室漆桌上的自鳴鍾響了六聲,穆真真從外間小床麻利地起身穿衣,進裏間服侍張原穿衣洗漱,穆真真並未每曰與少爺共宿,一直謹守一個婢女的本分——洗漱畢,那自鳴鍾走過了一刻鍾,張原在自鳴鍾屁股後麵摸索,將指針調回六點整,笑道:“每天從六點鍾開始。”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