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國

    ——美國印象之一

    Andre Maurois

    誰都知道美國是二十世紀底寵兒,尤其是大戰以後的驕子:她的富有與文明征服了古老的歐洲,就是我們這個落後的國家,也事事模仿她。可是她的文化地位,卻成為現代世界上爭議得最劇烈的問題。在歐洲人心目中,美國是一個暴發戶,她的奢豪固然令人豔羨,但她的淺薄與幼稚也令人鄙視,然而她物質文明底發達,卻尤使歐洲人栗栗危懼,他們認為這不獨可以使世界經濟衰落延長至無窮遠,而且這西方底傳統與文化(culture)還有被“機械”吞滅的危險,因此近幾年來,代表歐洲古文化底法國思想界上正鬧著把美國文明重新估價的論辯。一九二九年前後,如果我沒記錯,現代法國第一流的文學家如GeorgesDuhamel,PaulMorand等都曾有重要的論文發表。

    一九三一年一月三十日起,《日報》上更繼續刊載莫魯阿氏(Andre Maurois)對於美國的印象錄,前後一共有好幾篇論文,有涉及一般社會的,有涉及學生生活的,有涉及智識階級的。莫氏在當代法國作家中可說是最富有cosmopolite思想的,且亦是對於外國文學(當然是法國以外的)最有研究,知識最深的一人(他著有雪萊,拜倫,狄更司,屠格涅夫……等底評傳多種),所以莫氏對於美國的批評亦可認為最公允的,最無成見的評論。我們多少年來炫惑於西方底物質文明,孜孜矻矻模仿不睱,更談不到用批評的眼光去把外來文化作一番評價的了,——尤其是站在政治,經濟等問題以外的民族精神底立場上底評價。由這個原因,我遂譯這一組印象記。《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國》便是這組印象記底開端第一篇,亦是一個楔子的性質。

    三十三年三月傅雷識

    在歐羅巴底一角,我有一位老友對於美國一向懷著苛刻而確切的觀念,實際上,我的朋友從沒有橫渡大西洋,所以他對於美國的觀念尤其確切。一切事實從沒攪擾過他的清明的批判力,故他可以痛罵,毫無反悔地,痛罵一個他從未見過也不認識一個人的國家。

    去年,我告訴他潑靈斯敦(Princeton)大學請我去擔任幾個月底法國文學教授,我想接受這邀請,他舉臂向著天:“我的孩子。”他說,“不要這樣!你將不得生還,你不曉得美國是怎麽一回事,這個國家騷動得不使你有一分底空閑,那裏的喧囂使你不得睡覺,甚至不得休息,這個國家底男人,因為勞作過度,在四十歲就夭折,婦女們也得清早出門去,進入這全宇宙的騷動。精神,智慧在那裏毫無價值。思想底自由是不存在的。那裏的人沒有靈魂,你隻能聽見人家談著金錢,你從童年起就認識精神文明底溫婉,可是你將在那裏找到浴室,熱氣,冷氣……等等底一種文明,你沒有讀過關於芝加哥屠宰場底描寫嗎?真是魔鬼底世界,我敢向你保證,這實在太慘淡了……還有那些報紙上連篇累幅地登載的盜賊在青天白日下搶劫,甚至警察也和他們是同謀的新聞?實在,我替你害怕,你有妻,有兒女,……我求你,拒絕了那個旅行罷。”

    翌日,我竟上了船。

    現在,我在潑靈斯敦和紐傑賽住了四個月,下麵便是我剛才寫給那位老友的信。

    “我竟不敢,親愛的先生,向你描寫我才發見的美洲。你將不相信我,但我要和你說的隻是我所目擊的事實底確切的記載。試想我住在一座美麗的外省城市中,一所小小的木屋,周圍盡環繞著樹木,蓋滿著蔓藤,我的庭園和鄰居底庭園隻隔著一行修剪整齊的矮樹,狎習的灰色鬆鼠在我的窗前嬉戲,路上,我看見駛過極少的汽車,比都爾或阿佛朗希(按:皆法國外省大城名)還要少得多;每隔二三小時,才有一個行人,往往是我的鄰居之一,和我一樣的大學教授。夜間,萬籟俱寂,我有時竟寂靜得令人不安;且當我突然醒來的時候,我還想在遠處試聽巴黎底電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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