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律

    老實說,我不抱怨那四天的監禁。我害了一場不亦樂乎的重傷風,因為得告訴你,軍中的牢房不是一個舒服地方,但是它讓我作了一番有益的,不無後果的考慮。四天監禁給了我偌大的恩惠和啟示,還能嚷什麽不公平?不,我決不抱憾到了四十六歲而嚐一嚐所謂鐵窗風味。可是咱們把事情從頭講起罷。

    那本性不壞而鬧著膀胱病的伍長,跑來對我說:“蒲安先生,你判了四天監禁,”我聽了又驚異又不敢相信。然而時間是早晨,伍長沒有洗過膀胱之前從來不開玩笑。他又悲哀的接著說:“病房裏應該有一個姓蒲安的人值班,他沒有到。也許並不是你,可憐的蒲安先生,並不是你脫了這一班,但判了四天監禁的,確實是你。”

    伍長說完了,我覺得胃裏有些難受,臉上熱辣辣的怪不舒服。直到開戰最初幾天為止,我的生活一向很安靜,快樂;有些情緒我從沒領教過。可是這一次我覺得自己的確是憤慨了,非常的憤慨了。

    “伍長我說,“不可能的!前天我才值過擔架班,要明天再輪到。昨夜的確不是我的班,我敢擔保……”

    我大概是氣籲籲的,滿麵通紅了,因為伍長又親切又同情的望了我一會,說:“等一等,讓我去看管理處的軍官,”說完他走了。

    我重新檫我的地板。在一個終身作數學研究的人,這是一件極辛苦的工作!但一九一四年九月,一片決心與犧牲的熱忱,煽動了一切有心肝的法國人。我誌願入伍,想謙卑地、勇敢地為國效勞,竭盡我的力量;而人家需要的特別是我的體力,所以我便天天沒命的擦地板。這天早上,我更加擦得如醉若狂,以致大顆的汗水弄汙了我的作業。我覺得很累,但很滿意:各用各的能力去灌溉他的家園,不是麽?

    伍長回來了,說:“蒲安先生,四天牢房的確是給你的,真是一樁混帳的事。新近來了一個誌願醫生,跟你同姓,還不曾定官階。但他總是軍醫,用不到熬夜的。那些永遠攪不清的秘書,照樣派了他夜班,缺席的便是這一班。你明白沒有?於是三道金線的軍官批了四天監禁。事務員對他說,他無權懲戒醫生,醫生對這件事也沒有責任。不過布告牌上已經宣布,有一個姓蒲安的受懲戒,既然公布的就得執行,似乎要由你去補缺了……”

    我手裏正拿著一根棒,棒的一端插著一塊蠟。我癡呆呆的,把東西掉在地上。四麵都有回聲的牆壁,老實不客氣把我這件笨拙的舉動強化了:拍的一聲賽如一記巴掌。我真是懊惱萬分。

    “你親自去見一趟軍官吧,”伍長非常感動的說,不住的換著兩腿。“我,此刻要去了,要簽字去……”

    他走了;這個好心的家夥提到簽字,就是說他急於要小便,而這是一種非尊重不可的,也很痛苦的需要。

    我把刷子和棒放過一邊,向辦公室走去,顫危危的手指扣起上衣的鈕子,我是一個強作鎮靜的人,當時覺得很不容易控製自己。

    我認得那個軍官:一個亞爾薩斯老頭,原先在區公所裏養老而給戰爭拖出來的。平時我不覺得他是一個凶惡的人,甚至也不覺得他脾氣壞。我希望能夠把他說服,承認事實。

    “啊!是你,蒲安?”他鎮靜地說。“你判了四天監禁。今天中午開始執行。”

    “軍官先生,”我說,“我實在是蒲安,雷翁·蒲安,而且……”

    他打斷了我的話頭:

    “名字不相幹。公告牌上沒有名,隻有姓。你見了蒲安兩字,就得照辦。”

    “軍官先生,我值班的日子已經排定了兩星期。我不曾注意到……”

    好家夥站起身子,我才發見他身材矮小,矮得可笑。胡髭下麵藏著一股怒氣,他向我走來,說:“判決了就得執行。所以!你得執行。你是幹什麽職業的?”

    “數學教授,誌願兵。”

    他聚精會神的又道:“總不成因為你是誌願兵,就可以在這兒搗亂。象你這樣有教育的人,應當做個好榜樣,聽我說,你得服從這四天的處分。”

    “可是,軍官先生……”

    “應該服從,並且告訴你:在這樣一個時候,敵人還在京城門口的時候,總不成由你來散布違反紀律的種子”

    “但是,軍官先生,紀律……”

    皺紋挨一挨二的刻劃在他的腦門上和嘴巴四周。接著他用蠻橫、深沉、憂鬱的聲音咕噥道:“紀律!你才不知什麽叫做紀律呢!你能夠告訴我什麽叫做紀律!……去罷,受你的懲戒去……”

    看他說話時的姿勢,我懂得我該走了。忽然一些可驚的字眼到了我的嘴邊:“軍官先生,我要向主任醫師控告……”

    於是矮冬瓜把拳頭往他的文件上亂捶,咆哮道:“好!好!又來一套!有了這樣的家夥,還想打勝仗!哼!出去,出去!”

    他似乎氣籲籲的,我一轉身走入了甬道。一根水管在壁上半人高的地方漏水,柔和的淅瀝聲,似乎從世界創始以來就在那靜寂中響著。

    我踉踉蹌蹌回到我的辦公室。

    那時醫院第三組的主治醫師是白裏伏納先生。你知道,這位名醫是個何等可愛可親的人物。我的天,他說什麽都用一副深信不疑的態度,而且我多愛看他的笑容,眼睛和光禿寬廣的腦門,打起無數深刻的皺襇。

    我進去的時候,白裏伏納先生正在辦公室裏;但這天他滿著皺紋與氣象壯嚴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不行!不行!”他對助手們說,“杜弗蘭納是將官階級,好罷!但是我,我是白裏伏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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