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末河上

    我沒有心腸笑,但有時有一種迷迷糊糊的欲望想笑。我想起那些人在報紙上提到戰事的時候,說什麽“某一點被敵人突破了,還等什麽,不把五十個師團往缺口上送?”或者是“隻有把後備隊伍集中到前方去!趕快,派四十萬人去堵住缺口……”

    我真想教那批人,替蹲在他們戰略文件堆上打鼾的貓,在福伊洛阿與瑪裏穀之間,去找一個地位看看。那,他們也要覺得為難吧。

    我一邊走一邊想著我的事情,不時往四下裏瞥一眼,老實說,真有些古怪事兒看到。

    沿著山穀排列成行的白楊底下,躲著一支龐大的軍隊,包括它所有的聯隊,牲口,車輛,破銅爛鐵,褪色的遮篷布,發臭的皮革,一切汙泥與垃圾。馬啃著樹皮,在早秋的侵蝕之下,樹木已經凋零了。一大堆騷動的人拚命躲藏,好象一見天空就會給敵人發見似的。三株纖弱的榆樹給整營的部隊當掩護,蓋滿塵土的籬垣,把陰影遮著一個聯隊的軍需。不過植物是吝嗇鬼,它的蔭蔽隻有狹窄的一角,所以隊伍到處泛濫,蔓延到光禿的平原上,作踐那些把他們暴露原形的大路,在田裏劃成斑駁的溝槽,好比經過了大群的野獸。

    有些大路,兩旁分駐著英法兩國的軍隊。那邊,可以看見不列顛炮隊經過,漂亮,全新,——沒有銅鏽,上足了油,——蓋著淡黃色的披掛,鍍錫的扣子;毛色美麗的馬匹,又肥又光亮,賽如馬戲班中的牲口。步兵也有的過:全是年青的小夥子。笛子和花花綠綠的軍鼓奏著一種野蠻人的音樂。還有雙層大車,懶洋洋的一顛一簸,頭發淡黃的傷兵在上麵睜著驚奇的眼睛,心平氣和的,活象通濟隆旅行社包辦的遊客。

    許多村子都塞得滿滿的,快脹破了。到處是無孔不入的人,象瘟疫,象淹水。他們趕走了牲畜,把自己安頓在馬房裏,牛棚裏,兔窟裏。

    炮彈堆東一處西一處,象燒缸甏的窯場。

    運河裏滑膩膩的水上,汆滿著運輸船,載著食物,大炮,醫院。

    這裏人馬的呼吸,機械的摩擦,融成一團熱烈的氣息,代替了靜默。整個田野令人想起慘淡的節會,象戰爭展覽會,象下等舞會與波希米人合起來的集團。

    越近勃萊,情形越緊張。成群的汽車強橫地霸占了大路,把寒酸的馬匹運輸隊趕入田裏。鐵路上破舊的小車,顯出獨立的樣子,髙聲大氣的叫嚷,跟地麵隻差一點兒,背上馱著幾千幾百萬的子彈;箱子中間,幾個夥伴盤足坐著打盹,覺得坐在代步的東西上麵怪舒服。

    走到希比裏的上麵,我看見一幅奇怪的景象。一片廣大的高地在動蕩,鋪滿了人,物,牲畜,以致極目所及,望不見土地。哀蒂納漢鎮的髙頭有一座殘毀的古堡,古堡那一邊,展開一片褐色的、紅紅的田野,有如火燒過的灌木田,後來我看出那顏色原是緊擠在一塊的馬群。每天有二萬二千匹馬,要帶到索末河這條泥濘的大槽中來喝水。它們把牧場變成了泥淖,空氣中全是汗臭與馬糞的味道。

    再偏左一點,矗立著一座營帳城,粗布篷的頂上畫著紅十字。再遠去,土地忽然低陷,一溜煙的奔向在天邊黑霧底下發抖的戰場。東一處西一處,並排並的冒起排炮的煙,象路旁樹木一般整齊。三十個以上的汽球在天空圍成一個大圓圈兒,好似喜歡看廝殺的閑漢。

    副官指著營帳對我說:“八十號坡,就是這裏!你可以看到在那兒經過的傷兵,比你的頭發還要多,流的血連河水也比不上。在龔勃勒與蒲夏凡納一段裏倒下來的,都往這兒送。”

    我微微點了點頭,我們重新沉入遐想。日光在池沼的混濁氣息中慢慢消失。英軍的大炮在我們近邊射擊,聲音向遠方奔騰,象一匹怒馬往前直衝。天邊的排炮密密層層,教你隻聽得連續的爆炸,仿佛一口碩大無朋的水鍋給烈火燒得翻江倒海。

    副官又轉過身來對我說:“你已經有三個兄弟給敵人幹掉,從一方麵說,你是過了關。當擔架夫對你不算壞。另一方麵說,當然是不幸,但為你究竟是好的。擔架工作很辛苦,不過比起火線來強多了,是不是?”

    我一聲不出,心裏想著在伯萊蒙小丘對麵,我消磨了整個初夏的那口荒涼的小山穀。那兒,我曾經挨了多少慘痛的日子,在破敗的白楊中望著拉西尼鎮的廢墟,望著在稀爛的路旁嚇呆了的蘋果樹,炸彈窟洞教人看了惡心,裏麵積著發綠的水,全是蟲蛆,沉默的伯萊齊埃古堡一臉埋怨的神氣,還有那些陰森可怖的丘陵,唯有天翻地覆的搗亂,才會把它們從陰沉的夢境中暴露出來,這些東西我都看熟了。在輪到守衛的長夜,我呼吸到屍橫遍地的草原的臭味。在最難堪的孤獨中間,我時而祈求死,時而畏懼死。然後有一天,人家跑來對我說:“你要調回後方去了,因為你第三個兄弟最近也送了命。”許多人望著我,似乎都象那個副官一般的想:“你的第三個兄弟死了!從一方麵看,算你運氣。”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走去迎接新的命運,走上一片象神座般向雲霄矗立的高地,好象祭獻的場所,載著成千成萬的生靈。

    好幾天沒有下雨,我們生活在灰塵國裏。灰塵是晴天的代價,它滲入戰爭的隊伍,混入戰爭的工事,食物,思想;它汙了你的嘴唇,在牙齒下麵沙沙作響,使你的眼睛發炎。它也破壞了呼吸的樂趣。但它一失了蹤影,泥濘的統治就接踵而來,而靈魂在灰土裏還比在泥汙中好過一些。

    遠遠裏,大股的塵土象懶洋洋的河流,描畫出一區中所有的道路;而且憑了滲透作用,趁著微風的高興,蔓延到所有的景物上。陽光受了塵土的欺侮,正如飛機的翱翔沾汙了天空,侮辱了靜默,蹂躪了土地和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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