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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四初版序

    約翰·克利斯朵夫正要進入一個新階段的時候,比較激烈的批評可能使各方麵的讀者感到不快;我請求我的和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朋友們切勿把我們的批評認為定論。我們每一縷的思想,隻代表我們生命中的一個時期。倘使活著不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克服我們的偏見,擴大我們的思想與心胸,那末活著有什麽用?所以請大家忍耐些!如果我們錯了,還是要請你們信任。我們知道我們會錯的。一朝發覺了我們的謬妄,我們要比你們批評得更嚴厲。我們每過一天都想和真理更接近一些。且待我們到了終點,再談你們判斷我們努力的價值。古話說得好:“暮年禮讚人生,黃昏禮讚白晝。”

    羅曼·羅蘭

    一九〇六年十一月

    第一部 鬆動的沙土

    反抗

    擺脫了!……擺脫了別人,擺脫了自己!……一年以來把他束縛著的情欲之網突然破裂了。怎麽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奮發之下,所有的鎖鏈都鬆解了。這是發育時期的許多劇變之一;昨天已死的軀殼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靈魂,在發育時期都被強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暢快的呼吸著,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麽改變。他送了高脫弗烈特回來,寒氣凜冽的旋風在城門洞裏打轉。行人都低著頭。上工的姑娘們氣忿忿的和望裙子裏直鑽的狂風撐持;她們停下來喘著氣,鼻子和腮幫都給吹得通紅,臉上露著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來。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並非眼前的這陣風暴,而是他才掙脫出來的精神上的風暴。他望著嚴冬的天色,蓋滿著雪的城市,一邊掙紮一邊走路的人們;他看看周圍,想想自己:一點束縛也沒有了。他是孤獨的……孤獨的!多快樂啊,獨立不羈,完全自主!多快樂:擺脫了他的束縛,擺脫了往事的糾纏,擺脫了所愛所憎的麵目的騷擾!多快樂:生活而不為生活俘虜,做著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裏,渾身是雪。他高興的抖了抖,象條狗似的。母親在走廊裏掃地,他在旁邊走過,把她從地下抱起,嘴裏唧唧噥噥的親熱的叫了幾聲,象對付小娃娃那樣。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給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魯意莎在兒子的臂抱裏拚命抗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著,叫他做“大畜生”!

    他連奔帶爬的上樓,進了臥室。天那麽黑,他照著小鏡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裏快活極了。又矮又黑,難於轉身的臥房,他覺得差不多是個王國。他鎖上門主宰之天的觀念。啊,他終於把自己找到了!誤入歧途已經有多少時候!他急於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覺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寬廣的湖,到了遠處跟金色的霧化成一片。發過了一夜的燒,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覺到湖水的涼氣,夏日的晨風吹拂著身體。他跳下去遊泳,不管也不在乎遊到哪兒,隻因為能夠隨意遊泳而滿心歡喜。他一聲不出,笑著,聽著心中無數的聲音:成千累萬的生命都在裏頭蠢動。他頭在打轉,什麽都分辨不清了,隻咂摸到一種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興能感覺到這些無名的力,可是他懶洋洋的還不想馬上加以試驗,隻迷迷忽忽的體味著這個誌得意滿的陶醉的境界,因為自己的內心已經到了百花怒放的季節,那是被壓了幾個月而象突然臨到的春天一樣爆發起來的。

    母親招呼他吃飯了。他昏昏沉沉的下樓,好似在野外過了一整天以後的情形,臉上那種光采甚至使魯意莎問他有什麽事。他不回答,隻摟著她的腰在桌子周圍跳舞,讓湯缽在桌上冒氣。魯意莎喘著氣喊他做瘋子;接著她又拍著手嚷起來。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說,“我敢打賭他又愛上了什麽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聲大笑,把飯巾丟在空中。

    “又愛上了什麽人!”他喊道。“啊!天!……不,不!那已經夠了!你放心。

    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輩子的完啦!”

    說罷,他喝了一大杯涼水。

    魯意莎望著他,放心了,可是搖搖頭笑著:“哼,說得好聽!還不象酒鬼一樣,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數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興的回答。

    “不錯!可是究竟什麽事教你這樣樂的?”

    “我就是樂,沒有什麽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對麵坐著,把他將來要幹的事統統告訴她。她又親切又不大相信的聽著,提醒他湯要涼了。他知道她並沒有聽,可也不在乎;因為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們倆笑著,互相望著:他說著話,她並不怎麽聽進去。雖然她有這樣一個兒子很得意,可並不十分重視他藝術方麵的計劃;她隻想著:“既然他這樣快活,那就行了。”他一邊對自己的議論聽得飄飄然,一邊望著母親的臉,頭上緊緊的裹著黑巾,頭發雪白,年輕的眼睛不勝憐愛的瞅著他,神氣那麽安靜那麽慈祥。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說的這些,你都滿不在乎,可不是?”他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

    “哪裏?哪裏?”她勉強否認。

    他把她擁抱著說:“怎麽不是,怎麽不是!得了罷!用不著辯。你這麽辦也不錯。隻要愛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誰了解。現在我再也不需要誰,不需要什麽了:我心裏什麽都有!……”

    “啊,”魯意莎接著說,“他現在又瘋著一點兒什麽了!……也罷!既然非風魔不可,我寧可他有這一種。”

    讓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飄浮,多甜蜜,多快樂!……躺在一條小船裏頭,浴著陽光,水麵上清新的微風在臉上輕輕拂過,他懸在空中,睡著了。在他躺著的身子底下,在搖擺的小船底下,他感覺到深沉的水波;他懶懶的把手浸在水裏。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擱在船邊上,象童時那樣望著湖水流過。他看見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靈象閃電般飛逝……一批過了又是一批,從來沒有相同的。他對著眼前這種奇幻的景象笑了,對著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需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選嗎?幹嗎要在這千千萬萬的夢境中挑選呢?有的是時間!……將來再說罷!等到他要的時候,隻消撒下網去就能把在水裏發光的怪物撈起……現在先讓它們過去,等將來再說罷!

    小船隨著溫暖的微風與遲緩的水波飄浮。天氣溫和,陽光明媚,四下裏靜悄悄的。

    他終於懶洋洋的撤下網去;俯在到處起泡的水上,他瞧著網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兒,他從容不迫的把網拉起來,覺得越拉越重了;正要從水中提出的時候,他停下來喘一口氣。他知道有了收獲,可不知道是什麽收獲;他有心延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樂趣。

    終於他下了決心:五光十色的魚出現到水外來了;它們扭來扭去象一窠亂蛇。他好不詫異的瞧著,拿手指去撥動,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裏鑒賞一會;但才把它們提到水外,變化無窮的色彩就黯淡了,它們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們扔進水裏,重新下網。他對於心中蠢動的夢境,極想一個一個的瞧過來,可一個都不願意留下;他覺得它們在明淨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時候更美……

    他喚起各式各樣的夢境,一個比一個荒唐。他的思想已經積聚了多少時候沒有用過,心中裝滿的寶藏膨脹得要爆起來了。可是一切都亂七八糟,他的思想好比一個雜貨棧,或是猶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寶物,珍奇的布帛,廢銅舊鐵,破爛衣服,統統堆在一間屋裏,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價值的,隻覺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擊觸的和弦,象鍾一般奏鳴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響著的和聲,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調子。有的是幻想的風景,麵貌,各種熱情,各種心靈,各種性格,文學的或玄學的思想。有的是龐大的無法實現的計劃:什麽四部劇,十部劇,想把什麽都描寫為音樂,包括各式各樣的天地。還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曖昧的,閃電似的感覺,都是突然之間無緣無故激發起來的,說話的聲音,路上的一個行人,滴答的雨聲,內心的節奏,都可成為引子。——許多這一類的計劃隻有一個題目;大多數隻有一二行,可是已經夠了。他象小孩子一樣,把幻想中創造的當做已經真的創造了。

    然而他活潑的生機不容許他長時間的以這種煙霧似的幻夢為滿足。座幻的占有,他覺得厭倦了,他要抓住夢境。——可是從何下手呢?這一個跟那一個都顯得一樣重要。他把它們翻來覆去,一忽兒丟下,一忽兒又撿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一個夢決不給你連抓到兩次;它隨時隨地都在變,在他手裏,在他眼前,在他眼睜睜的瞧著的時候已經變了。必須趕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遲緩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麽都做完,但連最小的工作他也覺得困難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開始工作已經在厭惡這工作。他的夢過去了,他自己也過去了。他做著一樁事,心裏就在懊惱沒有做另外一樁。隻要他在美妙的題材中挑定一個,就會使他對這個題材不感興趣。因此他所有的寶藏都變成毫無用處。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時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經死了。這真是當太爾式的痛苦:仰取果實,變為石塊;俯飲河水,水即不見。

    為了蘇解他的饑渴,他想漂靈於已經獲得的泉源,把他從前的作品來安慰一下……可是那種飲料簡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連咒帶罵的唾了出來。怎麽!這不冷不熱的東西,這種乏味的音樂,便是他的作品嗎?——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裏說不出的懊喪:他莫名其妙,不懂當初怎麽會寫出來的。他臉紅了。有一次,看到特別無聊的一頁,他甚至轉過身去看看室內有沒有人,又去把臉埋在枕上,好似一個害臊的兒童。又有幾次,他的作品顯得那麽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該死的!”他叫著,笑彎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過於那些他從前自以為表白熱情,表白愛情的喜悅與悲苦的樂曲。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仿佛給蒼蠅叮了一口,用拳頭打著桌子,敲著腦門,憤怒得直叫,用粗話來罵自己,把自己當做蠢豬,混蛋,畜生,小醜。最後他喊得滿麵通紅的去站在鏡子前麵,抓著自己的下巴,說著:“你瞧,你瞧,你這蠢東西,你這蠢驢似的嘴臉!你扯謊!讓我來教訓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罷,先生!”

    他把臉埋在麵盆裏,直浸到閉過氣去,然後他臉色緋紅,眼珠望外突著,象海豹一般直喘大片,也顧不得抹一抹臉,就奔向書桌,拿起該死的樂曲譜衝衝的撕掉了,嘴裏咕嚕著:“去你的罷,你瞧,混蛋!該死的家夥!……你瞧,你瞧!……”

    他這才覺得鬆了口氣。

    這些作品裏使他最起惱的是謊話。沒有一點東西出於真正的感覺。隻是背熟的濫調,小學生的作文:他談著愛情,仿佛瞎子談論顏色,全是東摭西拾,人雲亦雲的俗套。而且不隻是愛情,一切的熱情都被他當作高談闊論的題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誠的,但光是想要真誠還不夠:問題是要真能做到;而一個人對人生毫無認識的時候,又怎麽能真誠呢?靠了最近六個月的經曆,他才能發覺這些作品的虛偽,才能在現在和過去之間突然看出一條鴻溝。如今他跳出了虛幻的境界,有了一個真正的尺度,可以測驗他思想真偽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從前沒有熱情就寫下來的作品,再加上他矯枉過正的脾氣,他就打定主意,從此不受熱情驅策決不寫作。他也不願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發誓除非創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遠放棄音樂的了。

    他這麽說著,因為他明明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所謂打雷,他要它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發生就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發生。但在高處比較更容易觸發,有些地方——有些靈魂——竟是雷雨的倉庫:它們會製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過來;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使霹靂的爆發即使不能隨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裏在發燒,嗡嗡的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麵。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象樹葉般發抖……隨後又是一平靜寂。天空繼續醞釀著雷電。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裏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裏沸騰,象埋在酒桶裏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麽來呢?……象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的看著自己,焦急的聽著髒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麽來呢?”

    有對不免空等一場。陣雨散了,沒有爆發;你驚醒過來,腦袋重甸甸的,失望,煩躁,說不出的懊惱。但這不過是延期而已;陣雨早晚要來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發得越遲,來勢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來了嗎?……生命的各個隱蔽的部分,都有烏雲升起。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給狂暴的閃電撕破一下;——它們飛馳的迅速使人眼花繚亂,從四麵八方來包圍心靈;爾後,它們把光明熄滅了,突然之間從窒息的天空直撲下來。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時間!……奮激達於極點的原素,平時被自然界的規律——維持精神的平衡而使萬物得以生存的規律——幽禁在牢籠裏的,這時可突圍而出,在你意識消滅的時候統治一切,顯得巨大無比,莫可名狀。你痛苦之極。你不再向往於生命,隻等著死亡來解放了……

    而突然之間是電光閃耀!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狂叫了。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歡樂是創造的歡樂:愛情,天才,行動,——全靠創造這一團烈火迸射出來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邊沒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無成的浪子,——也想借一點黯淡的光輝取暖。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麵的或精神方麵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卷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可憐的是不能生產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離失所,眼看著枯萎憔悴的肉體與內心的黑暗,從來沒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憐的是自知不能生產的靈魂,不象開滿了春花的樹一般滿載著生命與愛情的!社會盡管給他光榮與幸福,也隻是點綴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克利斯朵夫受著光明照耀的時候,一陣電流在身上流過,使他發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現了陸地。也好象在人堆裏忽然遇到一雙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這種情形,往往是在幾小時的胡思亂想,意氣消沉之後發生的,尤其在想著別的事,或是談話或是散步的時候。倘若在街上,他還因為顧慮而不敢高聲表示他的快樂。在家裏可什麽都攔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著嗓子哼一支歡呼勝利的調子。母親聽慣了這種音樂,結果也明白了它的意義。她和克利斯朵夫說,他活象一隻才下了蛋的母雞。

    樂思把他滲透了:有時是單獨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時候是包裹著整部作品的一片星雲:曲子的結構,大體的線條,都在一個幕後麵映現出來;幕上還有些光華四射的句子,在陰暗中燦然呈露,跟雕像一樣分明。那僅僅象一道閃電;有時是接踵而至的好幾道閃電;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這個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其不意的漏了一忽兒臉,會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幾天,隻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跡。

    克利斯朵夫一味體驗著這種靈感的樂趣,對其餘的一切都厭棄了。有經驗的藝術家當然知道靈感是難得的,凡是由直覺感應的作品必須靠智力完成;所以他盡量擠壓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聖的漿汁吸收幹淨,——(甚至還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太輕,太有自信,不免輕視這些手段。他抱著不可能的夢想,隻願意產生一些從頭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來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顧事實,他不難發覺這種計劃的荒謬。沒有問題,那時正是他精神上最豐富的時代,絕對沒有給虛無侵入的空除。對於這源源不絕的靈感,無論什麽都可以成為引子;眼中見到的,耳中聽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一顰一視,片言半語,都可以在心中觸發一些夢境。在他浩無邊際的思想天地中,布滿著千千萬萬的明星。——然而便是這種時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滅的事。雖然黑夜不會長久,雖然思想的緘默不致延長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這無名的威力一忽兒來找著他,一忽兒離開他,一忽兒又回來,一忽兒又消滅……他不知道這一回的消滅要有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恢複。——高傲的性格使他不願意想到這些,他對自己說著:“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滅了,我也不存在了:我會自殺的。”——他不住的心驚膽戰,可是這倒反給他多添了一種快感。

    然而即使靈感在目前還沒有枯竭的危險,克利斯朵夫也已經明白單靠靈感是永遠培養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現的時候差不多總是很粗糙,必須費很大的勁把它們去蕪存菁。並且它們老是斷斷續續,忽飄忽落的;倘使要它們連貫起來,必需羼入深思熟慮的智慧和沉著冷靜的意誌,才能鍛煉成一個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當然不會不做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認,而硬要相信自己僅僅是傳達心中的模型,其實他為了使它明白曉暢起見,早已把內心的意境多多少少變化過了。——不但如此,他有時竟完全誤解思想的含義。因為樂思的來勢太猛了,他往往沒法說出它意義所在。它闖入心靈隱處的時候,還遠在意識領域之外,而這種純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規律的,意識也無法辨認出來,使自己騷動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麽,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種:歡樂,痛苦,都在那獨一無二的,因為是超乎智力而顯得不可解的熱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罷,不了解也罷,智慧究竟需要對這種力給一個名字,使它和人類孜孜矻矻其在頭腦裏的,邏輯的結構,有所聯係。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內心騷擾的那種曖昧的力,的確有一個確定的意義,而這意義是和他的意誌一致的。從深邃的潛意識中踴躍出來的自由的本能,受著理智的壓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實際上跟它毫不相幹的思想合作。在這種情形之下,作品不過是把兩種東西勉強放在一起:一方麵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擬定的一個偉大的題材,一方麵是意義別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獷的力。

    他低著頭摸索前進,受著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擊撞的力的鼓動,在支離滅裂的作品中放進一股暗晦而強烈的生命,那是他無法表白,但是使他誌得意滿,非常高興的。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對於周圍的一切,對人家過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對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於正視了;——並且立刻肆無忌憚的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國人的虛偽。

    一切民族,一切藝術,都有它的虛偽。人類的食糧大半是謊言,真理隻有極少的一點。人的精神非常軟弱,擔當不起純粹的真理;必須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詩人,藝術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層謊言。這些謊言是適應每個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間所以那麽難於互相了解而那麽容易彼此輕蔑,就因為有這些謊言作祟。真理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但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謊言,而且都稱之為理想;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呼吸著這些謊言,謊言成為生存條件之一;唯有少數天生的奇才經過英勇的鬥爭之後,不怕在自己那個自由的思想領域內孤立的時候,才能擺脫。

    由於一個極平常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突然發覺了德國藝術的謊言。他早先的不覺察,並非因為他沒有機會常常看見,而是因為距離太近,沒有退步的緣故。現在,山的麵目顯出來了,因為他離得遠了。

    他在市立音樂廳的某次音樂會裏。大廳上擺著十幾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張。樂隊在廳的盡裏頭的台上。克利斯朵夫周圍坐著些軍官,穿著緊窄的深色長外套,——胡子剃得很光,闊大的紅紅的臉,又正經又俗氣;也有些高聲談笑的婦人,過分裝做灑脫;天真的女孩子們露著全副牙齒微笑;胡髭滿麵,戴著眼鏡的胖男子,活象眼睛滾圓的蜘蛛。他們每喝一杯酒總得站起來向什麽人舉杯祝賀健康,態度非常恭敬,虔誠,把臉色與說話的音調都變過了:好似念著彌撒祭裏的經文,他們扮著莊嚴而可笑的神氣互相敬酒。音樂在談話聲與杯盤聲中消失了。可是大家把講話和飲食的聲音盡盤壓低。樂隊指揮是個高大的駝背老人,掛在下巴上的須象條尾巴,往下彎的長鼻子架著眼鏡,神氣頗象一個語言學家。——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識。但這一天,他忽然用著看漫畫的目光看他們了。的確,有些日子,凡是平時不覺察的旁人的可笑,會無緣無故躍入我們眼裏的。

    音樂會的節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爾德退菲爾的《華爾茲》,《坦華塞巡禮羅馬》,尼古拉的《風流婦人》,《阿丹麗進行曲》,《北鬥星》幻想曲。貝多芬的《序曲》奏得很照規矩,《華爾茲》奏得很激昂。輪到《坦華塞巡禮羅馬》的時候,台下有開拔瓶塞的聲音。克利斯朵夫鄰桌的一個胖子,按著《風流婦人》的音樂打拍子,擠眉弄眼的做著法斯太夫的姿勢。一位又老又胖的婦人,穿著天藍衣衫,束著一條白帶子,扁鼻梁上夾著一副金邊眼鏡,皮色鮮紅的胳膊,粗大的腰圍,用洪大的嗓子唱著舒芒和勃拉姆斯的歌。她揚著眉毛,做著媚眼,睒著眼皮,忽左忽右的搖頭擺腦,滿月似的臉上掛著個肥大的笑容,窮形極相的做著啞劇:再沒有她那副莊重老成的氣息,簡直象咖啡店裏的歌女。這位兒女滿堂的媽媽,居然還扮做癡癔的姑娘,想表現青春,表現熱情;而舒芒的歌也就跟著象逗弄小娃娃的玩藝兒。大家都聽得出神了。可是南德合唱班的人馬一出台,聽眾的注意簡直到了莊嚴的程度。合唱班一忽兒咿咿唔唔的,一忽兒大聲叫吼的,唱了幾支極有情致的歌:四十個人的聲音等於四個人,似乎他們有意取消真正合唱的風格,隻賣弄一些旋律的效果,淒淒楚楚的自以為極盡細膩,輕的時候象要咽氣,響的時候又突然震耳欲聾,好似敲著大銅鼓;總之是既不渾厚,又不平衡,純粹是柔靡不振的風格,令人想起波頓的妙語:

    “讓我來裝做獅子罷。我的叫吼可以跟嘴裏銜著食物的白鴿的聲音一樣柔和,也可以教人相信是夜鶯的歌唱。”

    克利斯朵夫聽著,一開頭就越來越詫異。這些情形對他絕對不是新鮮的。這些音樂會,這個樂隊,這般聽眾,他都是熟的。但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都虛偽。一切,連他最心愛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內,那種虛張聲勢的騷動,一板三眼的激昂慷慨,這時都顯得不真誠了。沒有問題,他所聽到的並非貝多芬和舒曼,而是貝多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言人,而是嘴裏嚼著東西的群眾,把他們的愚蠢象一團濃霧似的包圍著作品。——不但如此,作品中間,連最美的作品中間,也有點兒令人不安的成分,為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感覺到的……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為懷疑心愛的大師是褻瀆的。他不願意看,可是已經看到了,而且還不由自主的要看下去;象彼薩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縫裏偷看。

    他把德國藝術赤裸裸的看到了。不論是偉大的還是無聊的,所有的藝術家都婆婆媽媽的,沾沾自喜的,把他們的心靈盡量暴露出來。有的是豐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衝破了堤岸,最堅強的靈魂給衝得稀薄,懦弱的就給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這簡直是洪水;德國人的思想在水底裏睡著了。象孟特爾仲,勃拉姆斯,舒芒,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誇感傷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麽樣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沒有一塊岩石。隻是一片濕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聽眾會不覺得。但他向周圍瞧了一下,隻看見一些恬然自得的臉,早就肯定他們所聽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們怎麽敢自動加以批評呢?對於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們是非常尊敬的。並且有什麽東西他們敢不尊敬呢?對他們的音樂節目,對他們的酒杯,對他們自己,他們都一樣的尊敬。凡是跟他們多少有些關係的,他們心裏一概認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聽眾與作品輪流打量了一番,覺得作品反映聽眾,聽眾也反映作品。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裝著鬼臉。等到合唱班莊嚴的唱起一個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聲的笑了。四下裏立刻響起一氣憤怒的噓斥聲。鄰座的人駭然望著他,而他一看到這些吃驚的臉更笑得厲害,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這一下大家可惱了,喊著:“滾出去!”他站起來走了,聳聳肩膀,笑得渾身扭動。全場的人看了都氣憤之極。從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裏的人處於敵對的地位。

    有了這次經驗以後,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裏,決定把幾個“素受尊重的”音樂家的作品重新瀏覽一遍。結果他大為懊喪,因為發見他最敬愛的某些大師也有說謊的。他竭力懷疑,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不,沒有懷疑的餘地……一個偉大民族的藝術財富中竟有那麽些平庸的作品與謊言,他真是大吃一驚。經得起磨勘的樂曲實在太少了!

    從此,要去看別的心愛的作品的時候,他就免不了心驚肉跳……可憐他象中了妖法似的,到處都碰到同樣的失意!他為了某幾個大師簡直心都碎了,仿佛失掉了一個最愛的朋友,也仿佛突然發覺自己那麽信任的朋友已經把他欺騙了多年。他為之痛哭流涕,夜裏睡不著了,苦惱不已。他責備自己:是不是他不會判斷了?是不是他完全變了傻子?……不,不,他比什麽時候都更能看到太陽的光輝,更能感到生命的豐滿:他的心並沒愚弄他……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驚動他認為最好最純粹的作家,那些聖中之聖。他唯恐把自己對他們的信心動搖了。但一顆事事講求真理的靈魂,本能上對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顧:對這種鐵麵無私的本能,又有什麽方法抗拒呢?——於是他打開那些神聖的作品,看看象軍中的禁衛隊似的最後一批精華……不料才看了幾眼,就發見它們並不比別的更純潔。他沒有勇氣繼續了。有時他竟停下來,闔上樂器,仿佛諾亞的兒子用外衣把父親裸露的身體給遮起來似的。

    這樣以後,他對著這些廢墟喪然若失。他恨不得犧牲一切,不讓他神聖的幻象破滅。他心裏悲痛極了。幸而元氣那麽充足,他對藝術的信仰並不因之而動搖。憑著年輕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認為以前誰也沒經曆過人生,還得他重頭再來。因為沉醉於自己新生的力,他覺得——(也許並非沒有理由)——除了極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熱情和藝術所表現的熱情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以為自己表現的時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錯了。因為他充滿著熱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難發見熱情;但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辭藻中辨別出來。他所指摘的藝術家多數是這種情形。他們心中所有的,表現出來的,的確是深刻的感情;但他們語言的秘鑰隨著他們肉體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沒想到這些理由:他覺得現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與殘忍的脾氣,修正他對過去的藝術家的意見。最高貴的靈魂也給他赤裸裸的揭開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沒有被放過。而所謂可笑,在孟特爾仲是那種過分的憂鬱,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穩而言之無物;在韋伯是虛幻的光彩,枯索的心靈,用頭腦製造出來的感情;列茲是個貴族的教士,馬戲班裏的騎師,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氣,高貴的成分真偽參半,一方麵是超然塵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麵又是令人厭惡的賣弄技巧;至於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緒淹沒了,仿佛沉在幾裏路長的明澈而毫無味道的水底裏。便是英雄時代的宿將,半神,先知,教會的長老,也不免虛偽。甚至那偉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啟後的祖師,——也脫不了誑語,脫不了流行的廢話與學究式的嘮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這位見過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時隻是沒有精神的,加著糖的宗教,而他的風格是七寶樓台式的,繁瑣纖細的風格。他的岡大大中,有的是牽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調子,仿佛靈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穌談情,克利斯朵夫簡直為之作惡,似乎看到了肥頭胖耳的愛神飛舞大腿。並且,他覺得這位天才的歌唱教師是關在屋子裏寫作的,作品有股閉塞的氣息,不象貝多芬或亨德爾有那種外界的強勁的風,——他們以音樂家而論也許不及他偉大,可是更富於人性。克利斯朵夫對一般古典派的大師不滿意的,還因為他們的作品缺少自由靈動的氣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築”起來的:有時是一種情緒用音樂修辭學的濫調加以擴大的;有時隻是一種簡單的節奏,一種裝飾的素描,循環顛倒,翻來覆去,用機械的方式向各方麵鋪張,發展。這種對稱的,疊床架屋的結構,——奏鳴曲與交響樂——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因為他當時對於條理之美,對於規模宏大,深思熟慮的結構之美,還不能領會。他以為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樂家的工作。

    他的批評浪漫派,嚴厲也不下於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為最自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築”功夫的作家,象舒芒那樣在無數的小作品中把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全部灌注進去的人,他尤其恨他們,因為在他們身上認出他自己少年時代的靈魂,和所有他此刻發誓要擺脫幹淨的無聊東西。當然,虛偽的罪名決不能加之於淳樸的舒芒:他幾乎從來不說一句不是真正感覺到的話。然而他的榜樣正好使克利斯朵夫懂得,德國藝術最要不得的虛偽還不在於藝術家想表現他們並不感到的情操,倒是在於他們想表現真正感到的情操,——因為這些情操本身就是虛偽的。音樂是心靈的鏡子,而且是鐵麵無情的鏡子。一個德國音樂家越天真越有誠意,他越暴露出德國民族的弱點,動搖不定的心境,婆婆媽媽的感情,缺少坦白,偽裝的理想主義,看不見自己,不敢正視自己。而這虛偽的理想主義便是一般最大的宗師——連華葛耐在內——的瘡疤。克利斯朵夫重讀他的作品時,不禁咬牙切齒。《羅恩格林》於他顯得是大聲叫囂的謊言。他恨這種粗製濫造的豪俠的傳奇,虛假的虔誠,恨這個不知害怕的,沒有心肝的主角,簡直是自私與冷酷無情的化身,隻知道自畫自讚,愛自己甚於一切。這等人物,他在現實中隻嫌見得太多:有的是這種德國道學家的典型,漂亮而沒有表情,無懈可擊而刻薄寡恩,把自己看作高於一切,不惜犧牲別人來供養自己。《漂泊的荷蘭人》的濃厚的感傷情調與憂鬱的煩悶,使克利斯朵夫同樣不能忍受。《四部曲》中那些頹廢的野蠻人,在愛情方麵完全枯索無味,令人作惡。西格蒙特劫走弱妹的時候,居然用男高音唱起客廳裏的情歌。在《神界的黃昏》裏,西格弗裏德和布侖希爾德以德國式的好夫妻的姿態,在彼此麵前,尤其在大眾麵前,誇耀他們虛浮的,嘮叨的閨房的熱情。各式各種的謊言都匯集在這些作品裏:虛偽的理想主義,虛偽的基督教義,虛偽的中古色彩,虛偽的傳說,天上的神,地下的人,無一不虛偽。在此自命為破除一切成規的戲劇中間,標榜得最顯著的就是成規。眼睛,頭腦,心,決不會不發覺這種情形,除非它們自願。——而它們竟甘心情願要受蒙蔽。對於這種幼稚而又老朽的藝術,野性畢露的粗人與裝腔作勢的小姑娘的藝術,德國人居然非常得意。

    可是克利斯朵夫的厭惡是沒用的:一聽到這音樂,他照舊被作者惡魔般的意誌抓住了,和別人一樣的激動,也許更厲害。他笑著,哆嗦著,臉上火刺刺的,心中好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於是他認為,在那些有這種颶風般的威力的人是百無禁忌的。他在唯恐幻夢破滅而戰戰兢兢的打開的神聖的作品中,發見自己的情緒和當年一樣熱烈,什麽也沒有減損作品的純潔:那時他快活的叫起來了。這是他在大風浪中搶救出來的光榮的遺物。多運氣啊!他似乎把自己救出了一部分。而這怎麽不是他自己呢?他所痛恨的那些偉大的德國人,可不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他最寶貴的生命嗎?他所以對他們這樣嚴,因為他對自己就是這樣嚴。還有誰比他更愛他們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頓的無邪,莫紮特的溫柔,貝多芬的英勇悲壯的心,誰比他感覺得更真切?韋伯使他神遊於喁喁的林間,巴赫使他置身於大寺的陰影裏麵,頂上是北歐灰色的天空,四周是遼闊無垠的原野,大寺的塔尖高聳雲際……在這些境界中誰比他更虔誠呢?——然而他們的誑語使他痛苦,永遠忘不了。他把謊言歸咎於民族性,認為隻有偉大是他們自身的。那可錯了。偉大與缺點同樣是屬於這個民族的,——它的雄偉而騷動的思潮,匯成一條音樂與詩歌的最大的河,灌溉著整個歐羅巴……至於天真的純潔,他能在哪一個民族中找到而敢於對自己的民族這樣苛求呢?

    可是他完全沒想到這些。仿佛一個寵慣的孩子,他無情無義的把從母親那邊得來的武器去還擊母親。將來,將來他才會發覺受到她多少好處,發覺她多麽可貴呢……

    但這小時期正是他閉著眼睛對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時期。他恨自己,恨他們,因為當初曾經五體投地的相信了他們。——而這種反抗也是應當的。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摒棄,敢把沒有經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統否認。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見聞,使一個兒童把大量的謊言與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飽了,所以他若要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少年時期的第一件責任就得把宿食嘔吐幹淨。

    克利斯朵夫到了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厭惡一切的關頭。本能逼著他把滿肚子不消化的東西一起淘汰。

    第一先得擺脫那種令人惡心的多愁多病的情緒,那在德國人心中點點滴滴流出來的時候,象是從潮濕的地道裏來的,有股黴爛的氣息。來點兒光明吧!來點兒光明吧!象雨點一樣多的歌,涓涓不絕的流出德國人的心情,散布著瘴氣,臭味,必須來一陣幹燥峭厲的風把它們一掃而空才好。歌的題材永遠脫不了什麽欲望,思鄉,飛翔,請問,為何?敬月,敬星,獻給夜鶯,獻給春天,獻給太陽;或是什麽春之歌,春之快樂,春天的旅行,春夜,春訊;或是愛情的聲音,愛情的圓滿,情話,情愁,情意;或是花之歌,花之敬禮,花訊;或是我心殷殷,我心如搗,我心已亂,我眼已花;還有是跟薔薇,小溪,斑鳩,燕子等等來一套天真而癡癔的對白;再不然是提出些可笑的問句,——“要是野薔薇沒有刺的話”,—— “燕子築巢的時候,她的配偶是老的一個呢還是新結合的?”——總而言之,全是春花秋月,觸景生情,無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東西給褻瀆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濫用了!而最糟的是,一切都是浪費掉的,老在公眾前麵把自己的心赤裸裸的拿出來,隻想親熱的,楞頭楞腦的,向人大聲訴說衷曲。明明無話可說而偏偏絮絮不休!這些嘮叨難道沒有完的嗎?——喂!池塘裏的青蛙,你們靜靜行不行!

    克利斯朵夫覺得最難堪的,莫過於表白愛情時的謊言,因為他更有資格拿它和事實相比。那套如譬如訴而循規蹈矩的情歌的公式,跟男子的情欲與女人的心都不相幹。可是愛情這回事,寫作的人也經曆過來,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難道他們就是這樣戀愛的嗎?不,不,他們是扯謊,照例的扯謊,對自己扯謊;他們想要把自己理想化……而所謂理想化就是不敢正視人生,不敢看事情的真相——到處是那種膽怯,沒有光明磊落的氣概。到處是裝出來的熱情,浮誇的戲劇式的莊嚴,不論是為了愛國,為了飲酒,為了宗教,都是一樣。所謂酒歌,隻是把擬人法應用到酒和杯子方麵去的玩藝兒,例如“你,高貴的酒杯啊……”等等。至於信仰,應該象泉水一般從靈魂中出其不意的飛湧出來的,這裏卻是象貨物一樣故意製造出來的。愛國的歌曲仿佛是寫來給一群綿羊按著節拍咩咩的叫的……——哎!你們大聲的吼罷!……怎麽!難道你們竟永遠的扯謊,——永遠的理想化,——連喝醉的時候,廝殺的時候,瘋狂的時候也要扯謊嗎?……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義。他以為這種謊言還不如痛痛快快的赤裸裸的暴露。——骨子裏他的理想主義比誰都濃厚,他以為寧可忍受粗暴的現實主義者,其實這些人是他最大的敵人。

    但他給熱情蒙蔽了。縹緲的霧,貧血的謊言,“沒有陽光的幽靈式的思想”,使他渾身冰冷。他進著全部的生命力向往於太陽。他一味逞著青年人的血氣,瞧不起周圍的虛偽或是他假想的虛偽;他沒看到民族的實際的智慧在那裏逐漸造成一些偉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馴服或加以利用。要使一個民族的心靈改頭換麵,既不是靠些專橫的理由,靠些道德的與宗教的規律所能辦到,也不是立法者與政治家,教士與哲學家所能勝任:必須幾百年的苦難和考驗,才能磨煉那些要生存的人去適應人生。

    然而克利斯朵夫照舊作曲;而他指責別人的缺點,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能避免。因為創作在他是一種抑捺不住的需要,不肯服從智慧所定的規律的。一個人創作的動機並不是理智,而是需要。——並且,盡管把大多數的情操所有的謊言與浮誇的表現都認出來了,仍不足以使自己不蹈覆轍,那主要是得靠長時期艱苦的努力的。在現代的社會裏,大家秉受了多少代懶惰的習慣之後,更不容易絕對的守真返樸。而有一般人,有一些民族,尤其辦不到;因為他們有種不知趣的痼癖,在極應當緘口的時候,偏偏讓自己的心嘮叨不已。

    克利斯朵夫還沒認識靜默的好處:在這一點上他的精神是純粹德國式的;同時他也沒有到懂得緘默的年紀。由於父親的遺傳,他愛說話,愛粗聲大氣的說話。他自己也覺察到,拚命想改掉;但這種掙紮反而使他一部分的精力變得麻痹了。此外他還得跟祖父給他的另外一種遺傳鬥爭,就是要準準確確的把自己表現出來極不容易。他是演奏家的兒子,賣弄技巧對他有很大的誘惑,當然是危險的誘惑:——那是純粹屬於肉體方麵的快感,能夠把肌肉靈活運用的快感,克服困難,炫耀本領,迷惑群眾,一個人控製成千成百的人的快感。雖然追求這種快感在一個青年人是可以原諒的,差不多是無邪的,但對於藝術對於心靈究竟是個致命傷。那是克利斯朵夫知道的,是他血統裏固有的;他竭力唾棄而結果仍免不了讓步。

    因此,種族的本能與自己天賦的本能都在鼓動他,過去的重負象寄生蟲般黏著他,使他無法擺脫,他隻能搖搖晃晃的前進,而結果已經和他深惡痛絕的境界相去不遠。他當時所有的作品,全是真實與誇張,明朗的朝氣與口齒不清的傻話的混合起。前人的性格束縛著他的行動,他的個性難得能突破包圍透露出來。

    並且他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幫助他跳出泥窪。他自以為跳出的時候,實際卻是陷得更深。他暗中摸索,屢次嚐試,屢次失敗,糟蹋了許多精神與時間。甜酸苦辣的味道他都嚐過了,創作的騷動使他心緒不寧,也辨別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價值的。他想著些荒唐的計劃,輪廓龐大而宣傳哲理的交響詩,把自己難住了。可是他又太真誠,不能長此拿這些妄想來騙自己;他還沒有動手起草,已經不勝厭惡的把那些計劃丟開了。或者他想把最沒法下手的詩歌譜成序曲。於是他在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園地中迷了路。等到他親自動手寫腳本的時候(因為他自以為無所不能),那就完全是荒謬絕倫的東西,他又想采用歌德,克萊斯特,赫貝爾,或莎士比亞的名著,可是把原作的意義都誤解了。並非因為他缺少聰明,而是缺少批評精神;他不了解別人,因為太想著自己,他到處隻看見自己那個天真而浮誇的心靈。

    除了這些根本沒法長成的怪物以外,他又寫了許多小曲,直接表現那些一刹那的——實際是最永久的——情感,寫了許多歌。在這兒,跟別的地方一樣,他竭力一反流行的習慣。他重新采用別人已經譜成音樂的著名的詩篇,狂妄的要跟舒曼與舒伯特作法不同而更真切。有時他把歌德筆下的富有詩意的人物,把迷娘或《威廉·邁斯特》中的豎琴師等等,刻劃出他們明確而騷動的個性。有時他也製作一些愛情的歌,灌輸入獷野而肉感的氣息,把貧弱的藝術家與淺薄的群眾素來心照不宣的蒙在情歌上的感傷色彩,一掃而空。總而言之,他要使人物與熱情為了他們本身而存在,不讓那般星期日坐坐啤酒店,危機會隨便發泄一下感情的德國家庭當做玩物。

    但他往往覺得詩人的作品太文雅,寧願采用最簡單的題材,什麽古老的歌,在善書裏談到的年代悠久的敬神的民謠;他特意不用它們原有的讚美歌性質,而大膽的用世俗的,活潑的手法去處理。或者他利用一些成語,甚至隨便聽到的幾句話,民眾的對白,兒童的感想:這一類笨拙而平淡的語言例反透露出最純粹的感情。在這等地方,他是得其所哉了,他自己不覺得,可的確達到了深刻的境界。

    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壞的居多,——他所有作品都充滿著生命力。當然不是全部新鮮的東西,那還差得遠呢。克利斯朵夫往往就因為真誠而顯得平凡;有時他不惜采用人家早已用過的形式,因為他覺得這種形式能夠準確表現他的思想,而且因為他的感覺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他無論如何不願意求新奇,以為隻有平庸之極的人才操心這種問題。他但求說出自己的感覺,決不問前人有沒有說過。他很驕傲的相信,這才是求新奇的最好的辦法;世界上不是永遠隻有一個克利斯朵夫嗎?憑著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氣概,他認為古往今來還一無成就,一切還得開始或是從頭再做。因為覺得內心這樣的充實,人生這樣的無窮無極,他就處於得意忘形的,歡欣鼓舞的境界。時時刻刻都在歡欣鼓舞。這種心緒也用不著快樂來支持,便是悲哀它也能夠適應:他的力是他歡欣鼓舞的泉源,是一切幸福,一切德性之母。生活罷,盡量的生活罷!……凡是感覺不到自己有這種力的醉意,這種生的歡欣(哪怕是極痛苦的生活)的人,便不是藝術家。這等於一塊試金石。必須不問歡樂與痛苦都能夠歡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偉大。門德爾鬆或勃拉姆斯,僅僅象十月的霧,象淅瀝的細雨,從來沒有這種神通。

    這種神通克利斯朵夫卻是有的;他以天生的戇直冒昧的性格,盡量在人前顯露他的快樂。他不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麽惡意,隻是想跟旁人分享他的快樂。他沒想到這種快樂會傷害大多數沒有這快樂的人。同時他也不管別人高興不高興;他就是極有自信,認為把自己的信念告訴人家是挺自然的。他把自己的豐滿和一般音符製造家的貧弱作了一個比較,覺得要人家承認他的優越是極容易,太容易了。隻消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於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大家等著他。

    克利斯朵夫並不隱瞞他的感想。自從明白了德國人的虛偽,對什麽都不願意看到真相之後,他就決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誠,絕對的,不稍假借的真誠,對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餘地。又因為他做什麽事都不能不走極端,便說出許多荒唐的話駭人聽聞。而他的小孩子脾氣也真是可驚。隻要碰到一個人,他就馬上說出他對德國藝術的感想,好似一個人有了奇妙的發見,不願留為獨得之秘。別人聽了會對他不滿意,那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一發覺某一部名作裏頭有什麽荒謬的地方,他就一心想著這個問題而急於逢人便訴,不管聽的人是音樂家或是業餘的愛好者。他得意揚揚的發表他的怪論。旁人先還不當真,聽了他的胡說八道笑笑。可是不久他們發覺他老說著這一套,一味堅持的作風未免趣味惡劣。克利斯朵夫的那些怪論,顯而易見不是嘴上說說而是深信不疑的,那時大家就不覺得有趣了。並且他肆無忌憚,公然在音樂會裏叫叫嚷嚷,發表他刻薄的議論,或者明白表示瞧不起那般聲名顯赫的大師。

    在小城裏,什麽都會不脛而走的傳播開去的:克利斯朵夫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漏過人們的耳朵。他去年的行為已經惹動公憤。大家沒有忘掉他和阿達那種招搖的無恥的行動。他自己倒是記不起了:歲月遞嬗,往事都成陳跡,現在的他和從前的他已經渺不相關。但別人替他一一想起: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鄰舍的過失,汙點,悲慘的、醜惡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記在心,仿佛這是他們在社會上的職務。克利斯朵夫的案卷中,在過去的話柄之外,如今又加上一批新的。兩相對照,事情給襯托得更明顯了。從前是觸犯禮教,現在又傷害了風雅。最寬容的人說他是“標新立異”,大多數卻肯定他是“完全瘋了”。

    還有另一種更危險的輿論在外邊開始傳布;——因為是從最高方麵來的,所以更轟動一時:——據說克利斯朵夫在繼續供職的宮廷中,膽敢對大公爵本人也不成體統的,毀謗德高望重的大師;他把孟特爾仲的《哀麗阿》稱做偽善的牧師的廢話,把舒芒的一部分歌也同樣加以侮辱;——而克利斯朵夫這種話還是正當威嚴的親王們表示尊重這些作品的時候說的。大公爵冷冷的回答說:“聽你他話,先生,有時人家竟會疑心你不是德國人。”

    這句報複的話,從那麽高貴的人嘴裏吐出來,直流傳到街頭巷尾。凡是妒忌克利斯朵夫的聲名,或為了其他的私仇而和他過不去的人,立刻補充說,他的確不是一個純粹的德國人。大家記得他父係方麵是佛蘭德族。外方來的移民毀謗他所在國的榮譽當然不足為奇。這一下可把事情解釋明白了,而日耳曼民族除了看不起敵人以外,也更有理由抬高自己的聲價了。

    至此為止,大家隻是對克利斯朵夫作些精神上的報複,可是他還要提供更具體的材料。一個人自己要被人批評的時候去批評別人,是最不智的事。換了一個聰明一點的藝術家,一定會尊敬他的前輩。但克利斯朵夫認為別人的庸俗是應當瞧不起的,自己的力量是應當得意的,沒有理由把他的輕視別人和自己的得意藏在肚裏。而他的表示得意又是忘形的。最近一些時候,他非常的需要發泄。他一個人消受不了那麽些歡樂,要不是分一些給別人,他竟會快樂得爆裂的。既沒有朋友,他就把樂隊裏的一個青年同事,叫做西格蒙·奧赫的,當做心腹。他是魏登貝格人,在樂隊裏當副指揮:脾氣很好,城府極深,一向對克利斯朵夫很尊敬的。他對這位同事毫不提防;他怎麽會想到把自己的快樂告訴一個閑人或是敵人有什麽不妥呢?他們不是應該反過來感謝他嗎?他這是不分敵友,使大家一起快樂啊。——殊不知天下的難事就莫過於教人家接受一樁新的幸福;他們幾乎更喜歡舊的苦難,因為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咀嚼了幾百年的糧食。一想到這個幸福是得之於別人的,他們尤其受不了。這簡直是一種侮辱,直要無法避免的時候才肯容忍,而且他們是要設法報複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的心腹話盡管有一千個理由不會受任何人歡迎,但有一千零一個理由可以受到西格蒙·奧赫的歡迎。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克利斯朵夫雖然年紀很輕,可大有繼承的希望。奧赫既是純粹的德國人,當然承認克利斯朵夫有這個資格,既然宮廷方麵這樣寵任他。可是奧赫自命不凡,以為倘若宮廷方麵多了解他一點,他自己更有資格當指揮。所以看到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而故意扮著正經麵孔跑進戲院的時候,他就堆起一副異樣的笑容,來接受克利斯朵夫傾箱倒筪的心腹話了。

    “哦,”他狡猾的說,“又有什麽新的傑作嗎?”

    克利斯朵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這一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極了……要是你聽到的話……該死!那太美了!唉,將來能聽到這個曲子的,簡直是天賜之福!大家聽過以後連死也甘心的了。”

    聽到這種話的可不是個聾子。奧赫並不一笑置之,也不拿這種幼稚的狂熱嘻嘻哈哈的打趣一番。克利斯朵夫的脾氣是倘使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他自己就會先笑的。可是奧赫假裝聽得出神,逗克利斯朵夫多說一些傻話;等到一轉背,就趕快添枝接葉的把這些話柄傳播出去。大家先在音樂家的小圈子裏把他挖苦一陣,然後好不心焦的等機會來批判那些可憐的作品。——可憐的作品,不曾問世已經被判決了。

    作品終於露麵了。

    克利斯朵夫在亂七八糟的稿子裏,選了一闋以赫貝爾的《尤迪特》為題材的《序曲》,那種粗獷有力的作風,和德國人的萎靡不振對照之下,使他特別覺得可取。(可是他已經討厭這作品,認為赫貝爾老是不顧一切的喜歡賣弄天才,多所做作。)其次是一闋交響曲,借用瑞士畫家鮑格林的浮誇的題目,叫做:人生的夢,又加上一句小題辭:人生是一場短促的夢。還有是一組歌,和幾闋古典作品,再加奧赫的一支歡樂進行曲:那是克利斯朵夫明知平庸但為了表示親熱而放進去的。

    幾次的預奏會還平靜無事。雖然樂隊絕對不了解所奏的作品,各人心裏對這種古怪的新音樂非常駭異,但還來不及有什麽意見;尤其在群眾沒有表示的時候,他們決不能有何主張。看到克利斯朵夫那麽自信,他們也就俯首帖耳的接受了。一般音樂師都很能服從,很有紀律,象一切良好的德國樂隊一樣。唯一的困難倒是在女歌唱家方麵。她就是上次音樂廳中穿藍衣服的太太,在德國很有聲望,曾經在德累斯頓和拜羅伊特扮演瓦格納劇中的主角,肺量的宏大是沒有話說的。她雖然學會了瓦格納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藝術,把子音唱得高揚,母音唱得沉重象擊錘一樣,可是就因為這樣,她沒有懂得自然的藝術。她對付一個字有一個字的辦法:所有的音都加強,所有的音節仿佛穿著鉛底鞋子在那裏重甸甸的拖,每一句都帶著悲劇的氣息。克利斯朵夫要求她把戲劇化的成分減少一些。她先還樂意聽從,可是天生笨重的聲音和賣弄嗓子的習慣使她無法控製。克利斯朵夫變得心煩意躁,告訴這位可敬的太太,說他是要叫人類說話,而不是要巨蛇法弗奈大吹喇叭。她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當然大不高興。她回答說謝謝上帝,她已經知道什麽叫做歌唱,她也很榮幸的唱過勃拉姆斯的歌,就在那位大人物前麵,而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那可糟了!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

    她傲然笑著,要求他把這句謎一樣的驚歎語解釋明白。他回答說勃拉姆斯一輩子也沒有懂得什麽叫做自然,他的稱讚簡直是最難堪的責備,雖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時不大有禮貌,——就象她剛才指摘的,——可也不至於說出對勃拉姆斯那種唐突的話。

    兩人繼續用這種口吻爭執下去;那位太太始終依著她慷慨激昂的方式唱,——結果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說他看明白了,那是她的天賦如此,沒法改的;但既然他的歌唱不好,還是幹脆不唱,從節目中刪掉得了。——那時已經到了音樂會的前夜:大家都知道音樂會中有他的歌,她自己也在外邊提過;並且她不無相當的音樂天才,很能賞識那些歌裏麵的某些優點;克利斯朵夫臨時改變節目等於是侮辱她。而她想到明天的音樂會也許會奠定青年音樂家的聲名,也就不願意跟這顆將升的明星傷了和氣。所以她突然讓步了,在最後一次預奏會中,完全依照了克利斯朵夫的指示。可是她打定主意,在下一天的音樂會中非用她自己的作風唱不可。

    日子到了。克利斯朵夫一點不著急。他腦子裏裝滿了自己的音樂,沒法加以批判。他知道他的作品有些地方要給人笑。可是有什麽相幹?一個人怕鬧笑話,就寫不出偉大的東西。要求深刻,必需有膽子把體統,禮貌,怕羞,和壓迫心靈的社會的謊言,統統丟開。倘若要誰都不吃驚,你隻能一輩子替平庸的人搬弄一些他們消受得了的平庸的真理,你永遠踏不進人生。直要能把這些顧慮踩在腳下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偉大。克利斯朵夫居然這樣做了。大家很可能噓他,他有把握不讓他們安靜的。想到熟人們對曲子裏某些大膽的部分會裝出怎樣的嘴臉,他暗暗覺得好玩。他預備受一番尖刻的批評,先在肚裏好笑了。無論如何,除非是聾子,他作品中的力量是誰都不能否認的,——至於這力能否討人喜歡是另一問題。並且那有什麽關係?……討人喜歡!討人喜歡!……隻要有力量就行了。讓它象萊茵河一樣把什麽都卷走吧。

    他碰的第一個釘子是大公爵不到場。爵府的包廂裏隻有幾個不相幹的人,在府裏當隨從的太太們。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想道:“這混蛋跟我慪氣,他不知道對我的作品怎樣表示才好:他不來就是怕為難。”他聳聳肩膀,假裝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事。但別人看了很注意,這是對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個教訓,同時對他的前途也是個威脅。

    聽眾也不比主子殷勤: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酸的想其他童年音樂會的盛況。要是他稍有經驗,一定會懂得演奏上品音樂的時候,聽眾的數目自然比不上演奏平凡音樂的時候:因為大部分人感到興趣的是音樂家而非音樂;而且一個跟普通人沒有分別的音樂家,顯然不及一個穿著短褲的兒童音樂家那麽好玩,那麽動人,能夠教傻瓜們開心。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會兒聽眾,決意開場了。他硬要自己相信這樣倒是更好,以為“朋友雖少,都是知己”。——可憐他這種樂觀的心緒也維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樂盡管奏下去,場子裏寂靜無聲。有種寂靜無聲是因為大家感情衝動到極點,快要湧出來的緣故。但眼前的寂靜簡直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大家仿佛睡著了。每一句音樂都掉在漠不關心的深淵裏。克利斯朵夫背對著聽眾,全神對付著樂隊,可是依舊感覺到場子裏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種精神上的觸覺,能夠感知他演奏的東西是否在聽眾心裏引起共鳴。他照常打著拍子,非常興奮,可是從池子和包廂裏來的那股沉悶的空氣,使他心都涼了。

    終於《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禮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陣手,就靜下來了。克利斯朵夫寧可受人噓斥一頓……便是怪叫一聲也好!至少得有點兒生命的表示,對他的作品表示一點反響!……——可是完全沒有。——他瞧瞧群眾,群眾也彼此瞧瞧。他們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見而探求不到,隻能又扮起那副漠不關心的臉。

    音樂重新開始,輪到那支交響曲了。——克利斯朵夫幾乎不能終曲,屢次想丟下指揮棒,掉過頭來就走。他也傳染到了大眾的麻木,結果竟不懂自己指揮的東西了;他明明覺得掉入了煩悶的深淵。連他預料在某些段落上群眾會交頭接耳說的俏皮話也沒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的翻閱節目單。克利斯朵夫聽見眾人同時嘩啦啦的翻紙張的聲音;然後又是一平靜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後又是一陣有禮的掌聲表示懂得一曲已經奏完。——大家靜下來以後還有兩三下零星的掌聲,因為沒有回響,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虛顯得更空虛,而這件小小的事故更顯得聽眾是多麽厭煩。

    克利斯朵夫坐在樂隊中間,不敢向左右張望一下。他真想哭出來,同時也氣得渾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們多討厭!多討厭!……一起替我滾罷!……”

    聽眾稍為清醒了些,等著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的。剛才那些新作品等於一片大海,他們沒有指南針,隻能在那裏彷徨;她可是穩固的陸地,決沒有令人迷失的危險。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輕蔑的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眾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台的時候,她的神氣就象王後。他們倆用著敵對的態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應當攙著她手臂,但他竟雙手插在袋裏,讓她自個兒出台。她氣衝衝的走過去;他很不高興的跟在後麵。她一漏臉,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大家鬆了口氣,臉上發出光來,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鏡都一起瞄準。她對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的開始唱起歌來,不消說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從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囑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這種搗亂他是預先料到的。一發覺她走腔,他立刻敲著鋼琴,憤怒的說了聲:

    “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不理。

    他就在背後用著又重濁又生氣的聲音提醒她:“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些氣憤憤的咕嚕,雖然台下聽不見,對樂隊裏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把節奏拉慢,不該休止的地方也休止。他沒有留意,自顧自的彈下去,終於歌和伴奏相差了一節。聽眾一點沒覺得:他們久已認定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既不會悅耳,拍子也不會準的;但克利斯朵夫並不這樣想,他象瘋子似的,臉都扭做一團,終於爆發了。他突然半中間停下來,直著嗓子嚷道:“得了罷!”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然後也停住了。“得了罷!”他粗暴的又說了一遍。

    全場為之愣了一愣。過了一忽兒,他又冷冷的說:“咱們再來!”

    她愕然望著他,雙手哆嗦著,真想把樂譜望他頭上扔過去;事後她竟不懂當時怎麽沒有那樣做。但她懾於克利斯朵夫的威嚴,隻得重新開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地方也不敢變動:因為她覺得克利斯朵夫絕對不會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嚇得渾身發抖。

    她唱完以後,台下掌聲不絕。他們並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別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樣的掌聲),——而是捧這位有名的老資格的女歌唱家:他們知道讚賞她是沒有錯的。同時大家還想補償一下她受的侮辱。他們隱隱然覺得她剛才唱錯了,但認為克利斯朵夫當場給她指出來簡直不成體統。大家都喊著“再來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堅決的把琴關上了。

    她沒有發覺這樁新的侮辱;她心裏亂得很,根本不想再來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躲在化裝室裏把胸中鬱積著的惱恨與憤怒一齊發泄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罵了一刻鍾……狂怒的叫聲一直傳到門外。據那些進去探望她的朋友出來說,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態度簡直跟下等人一樣。眾人的議論在戲院中是傳得很快的。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揮台演奏最後一曲的時候,場子裏頗有些騷亂的現象。但這個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聽眾既喜歡這曲平凡的音樂,便不必噓斥克利斯朵夫而就有極簡單的辦法來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有心替奧赫捧場,熱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麵了二三次;奧赫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而這時音樂會也完了。

    大公爵和宮廷方麵的人,那些終日無聊而愛說短道長的內地人,對音樂會的情形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隻一致恭維她歌唱的藝術,而在報導她所唱的作品的時候順便提了提那些歌。關於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隻是寥寥幾行,所有的報紙全是大同小異的論調:“……對位學很有功夫。風格非常煩瑣。缺少靈感。沒有旋律。純粹是頭腦的而非心靈的產物。缺乏真誠。隻想獨創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討論真正的獨創,舉出一般故世的大師,“不求獨創一格而自然獨創一格的”,如莫紮特、貝多芬,呂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為證。——然後筆頭一轉又轉到當地的戲院不久要重演克萊采爾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遠清新永遠美麗的歌劇”長篇累牘的描寫了一番。

    總之,便是對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評家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作品;而絕對不喜歡他的人自然更表現出陰險的仇視態度;——至於大眾,既沒有批評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惡意的批評家領導,隻能一聲不出。讓大眾自己去思想的時候,他們就幹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他的作品不討人喜歡的理由不止一個,而有三個。第一,它們還不夠成熟。第二,它們還太新鮮,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這肆無忌憚的青年教訓一頓是大家都高興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頭腦不夠冷靜,不肯承認他的失敗是勢所必然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長時期的被人誤解以後,看慣了人類無可救藥的愚蠢,會變得心胸開朗;而克利斯朵夫還談不到這一點。他相信群眾,相信成功,以為那是一蹴即幾的,既然他具備著成功的條件:這種幼稚的信心現在可是被粉碎了。有敵人,他倒認為稀鬆平常。但他覺得奇怪的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凡是他認為可靠的,一向對他的音樂感到興趣的人,從那次音樂會以後,再沒一句鼓勵他的話。他想法去試探他們,他們總是閃鑠其詞。他再三追問,要知道他們真正的思想:結果是一般最真誠的人把他從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東西,提出來作比較。——接連好幾次,他聽到人家拿他的舊作做標準,說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幾年以前,在那些作品還是簇新的時候,他們也認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這是一般的原則。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一套,便大驚小怪的叫起來。人家不喜歡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許,甚至還歡迎,因為他並不想做每個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歡他而又不許他長大,硬要他一輩子做個小孩子,那可不象話了!在十二歲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歲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個階段上,希望要變,變,永遠的變下去……想阻遏一個人的生命不讓它發展的,豈非混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並非在於它幼稚無聊,而是在於有股前程無限的力潛伏在那裏!而這前程,他們竟想把它毀掉!……可知他們從來沒懂得他,也從來沒愛過他,他們所喜歡的隻是他的庸俗,隻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別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他”:他們的友誼其實是誤解……

    也許他把這些情形誇張了些。一般老實人不能愛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的壽命,他們就會真誠的愛好:這是常有的現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濃了,他們虛弱的頭腦受不住,必須由時間來把這味道減淡一點才行。藝術品一定要積滿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了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許人家不了解現在的他,而等他成為過去之後再了解他。他寧可人家幹脆不了解他,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了解他:所以他氣憤之極。他癡心妄想的要人了解,替自己說明,跟人家辯論;這才是白費氣力,那不是要把整個時代的口味都改過來嗎?但他自信很強,決心要把德國人的口味徹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其實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要說服一個人決不是幾次談話所能濟事;他說話的時候既找不到適當的字,又是對大音樂家,甚至對談話的對方取著狂妄傲慢的態度,結果隻多結了幾個冤家。殊不知他先得從從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強迫人家聽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壞星宿,恰好來給了他說服人家的機會。

    他在戲院的食堂裏和樂隊裏的幾個同事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聽了他的藝術批評駭壞了。他們的意見也並不一致,但對他放肆的言論都大不樂意。中提琴師老克羅斯是個忠厚人,很好的音樂家,一向是真心喜歡克利斯朵夫的;他裝著咳嗽,想等機會說一句雙關的笑話把話題扯開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沒注意,倒反越說越有勁,教克羅斯灰心了:“他幹麽要說這些話呢?真是天曉得!一個人盡管心裏這麽想,可用不著說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這麽”想過;至少他懷疑過這些問題,克利斯朵夫的言論把他心裏的許多疑惑挑了起來,但他沒有勇氣承認,——一半是怕冒不韙,一半是因為謙虛,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號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願意聽;他隻願意讚美:不論什麽東西,不論好的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讚美也沒有什麽等差,隻知道讚美,讚美,讚美。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製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的愛好下品的音樂。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嘻笑怒罵的,痛詆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著浮誇的,動輒落眼淚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虛偽的大人物完全是出於真心。唯有他自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著貝多芬。哥赫卻更進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巴鬆管的史比茲。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著死的。他可非伏倒在地下死不可,因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事物前麵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於是,哥赫唉聲歎氣,韋格爾做著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別人喊得更響,說著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他長著一頭烏黑的鬈發,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望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同時望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對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著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他並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裏。克利斯朵夫的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給史比茲奚落之下,更起得結結巴巴的,最後才找到了象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而當克利斯朵夫衝動之極,越出了他思想的範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後各人對於這種自以為是的爭辯也膩煩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但那青年很有禮貌的脫下帽子,微笑著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於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斧痛擊敵人的偏偏恭維了一陣。想到這點,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興的望著他,可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著咒否認。克利斯朵夫臉上登時有了光采。

    “那末你認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足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

    “哎,你真苛求……得了罷!……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所以你對德國音樂家的意見,我決不敢大膽批評。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塗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們讚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亙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亙古常新的昨天,永遠是過去的也永遠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

    “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嘍。”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著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隻要是以前的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五十年已經太長了,應當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一些!……這才是一種衛生之道。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裏呢?他們一死,我們就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去爛,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不得回來。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我隻要求他們別跟我來麻煩。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於事實。”

    “也許是罷。不管怎麽樣,有些老人的確還年輕。”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從前有用的,第二次決不會再有用。隻有變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丟開。在德國,老人太多了。得統統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著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討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解有同感,也認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隻是聽到別人用誇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覺得有點刺耳。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肅,便認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更有學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討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曼海姆故意以發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他當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討論,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對他這麽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奏會中看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裏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對他做著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預奏完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曼海姆很親熱的抓著他的胳膊說:

    “你有功夫嗎?……你聽我說。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裏四個隻會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眾說話不是有意思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願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誌。這是本地唯一有見解的雜誌,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的團體。你願意擔任音樂評論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盡可以為所欲為。別顧慮什麽群眾。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做個藝術家算得什麽!誰都可以噓他。可是批評家有權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家夥!’場子裏的聽眾,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交給你了。你愛怎麽想都可以,隻要你裝做在思想。那些傻蛋隻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麽。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終於答應了,非常感動的道謝。他隻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內容絕對不受限製。

    “自然囉,自然囉,”曼海姆回答。”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戲的時候,他又第三次去釘著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紹給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和其餘的朋友。他們都對他很誠懇。

    除了華特霍斯是本地的舊世家出身,餘下的盡是猶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親是銀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園主;梅的是冶金廠經理;哀朗弗爾的是大珠寶商。這些父親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儉嗇刻,永遠守著他們的民族精神,不惜千辛萬苦的攪錢,而對自己的毅力比對財富更得意。但那些兒子似乎生來要把父親掙起來的家業毀掉;他們取笑家庭的成見,取笑那種象螞蟻般苦吃苦熬,慘淡經營的生活;他們學著藝術家派頭,假作瞧不起財產,把它從窗裏扔出去。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多大手麵,盡管荒唐胡鬧,也不會昏了頭,忘了實際。並且做父親的也很留神,把韁繩拉得很緊。最會揮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個痛快;可是他一無所有,隻能在背後直著嗓子罵父親吝嗇,心裏倒也滿不在乎,還認為父親的辦法是對的。歸根結蒂,唯有華特霍斯一個人財產自主,拿得出現錢,雜誌便是由他出錢維持的。他是詩人,寫些亞爾諾·霍爾茨和瓦爾特·惠特曼一派的“自由詩”,一句長一句短的,所有的點,逗點,三點,橫劃,靜默,大寫字,斜體字,底下加線的字等等,都有一種極重要的作用,不下於疊韻和重複的辭句。他用各國文字中的字,各種沒有意義的聲音羼在詩裏。他自命——(不知道為什麽)——要在詩歌方麵做一個塞尚納。的確,他很有想象力,對枯索無味的東西很有感覺。他又是感傷又是冷淡,又是純樸又是輕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詩句裝做名士派。在時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可惜雜誌上,沙龍裏,這等詩人太多了;而他還想做到隻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沒有貴族偏見的王爺,其實他這種偏見比誰都要多,隻是自己不承認。他有心在他主持的雜誌周圍隻安插一批猶太人,為的教他的反猶太家屬駭怪,同時向自己證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對同人說話的口吻很客氣很平等,骨子裏是不動聲色的瞧不起他們。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錢非常得意,卻也由他們去,因為這樣他才能自得其樂的輕視他們。

    而他們也瞧不其他聽任他們利用,因為知道他有利可圖。其實他們是互相利用。華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錢;他們拿出文才和做買賣的頭腦,同時也帶來一批主顧。他們比他聰明得多,並不是更有個性,那也許比他還少呢。但在這個小城裏,象在無論哪裏無論什麽時候一樣,——因為種族的關係而孤立了幾百年,刻薄的眼光給磨練得格外尖銳,——他們的思想往往最前進,對於陳舊的製度與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覺得最清楚。可是他們的性格不象他們的頭腦來得灑脫,所以盡管挖苦那些製度跟思想,還是想從中漁利而並不願意改革。他們雖自命為在思想上獨往獨來,實際和那位貴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樣是內地的冒充時髦的朋友,同樣是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把文學當作消閑打趣的玩藝兒。他們喜歡裝出一副劊子手的神氣,可是並不凶,拿來開刀的無非是些不相幹的人,或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永遠不足為害的人。他們絕對沒有心思去得罪一個社會,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會,跟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接受他們早先排斥的偏見的;而當他們一朝冒著危險去對一個當代的偶像——已經在動搖的偶像,——大張撻伐的時候,他們也決不破釜沉舟,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問廝殺的結果如何,一場完了,必須等好些時候才會再來一次。非利士人盡可放心,那些新大衛派的黨徒隻是要人家相信他們發起狠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並不願意發狠。他們更喜歡和藝術家們稱兄道弟,和女演員們一塊兒吃宵夜。

    克利斯朵夫在這個環境中很不舒服。他們最愛談論女人跟馬,而談得毫無風趣。他們都很呆板。華特霍斯說話慢騰騰的,聲音清楚而沒有音色,那種細到的禮貌顯得他又無聊又討人厭。編輯部秘書亞陶爾夫·梅是個臃腫笨重的家夥,縮著腦袋,神氣很凶橫,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的:他事事武斷,從來不聽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對方的意見,壓根兒就瞧不起對方。藝術批評家高特林,有種神經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著眼睛,戴著副大眼鏡,——大概為了模仿他來往的那些畫家,特意留著長頭發,默默的抽著煙,嘟嘟囔囔的說個一言半語,永遠沒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亂劃一陣。哀朗弗爾是個禿頂的矮個子,堆著笑容,留著淡黃色的胡子,一張細膩而沒有精神的臉,彎彎的鼻子,在雜誌上寫些關於時裝和社交界的消息。他聲音軟綿綿的說些挺露骨的話;人很聰明,可是陰險,往往還很卑鄙。——這般富家子弟全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個人豐衣足食的時候來反對社會是最奢侈的享受,因為可以把得之於社會的好處一筆勾銷,正象路劫的強盜把一個行人搜刮光了,對他說:“你還呆在這兒幹麽?去你的罷!我用不著你了!”

    克利斯朵夫在這一群人裏頭隻對曼海姆抱有好感。當然他是五個人中最有生氣的一個,他對自己說的話和旁人說的都覺得好玩;他結結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說著混話,既不能有條有理的討論什麽,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可是他很和氣,沒有野心,對誰都不記恨。其實他並不十分老實,常常扮著一種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與人無害的。他會醉心於一切荒誕不經的——往往是救世濟人的——理想,但憑他那種精明的頭腦與玩世不恭的態度,他決不完全相信;便是興奮的時候他也能保持冷靜,永遠不至於為了實行理論而找麻煩。但他需要有點兒東西讓他風魔,那對他是一種遊戲,時時刻刻要變換的。目前他風魔的是慈悲。不用說,他覺得僅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夠的,非要顯得慈悲不可;他宣傳慈悲,同時又指手劃腳的加以表現。因為故意要鬧別扭,反對家裏的人那種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對禮教,反對軍國主義,反對德國人的市儈氣,所以他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麽,——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並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這種道德所標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娛樂,仿佛結社,而最後還要放上一個聖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偽,那味道在感覺細致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惡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可是曼海姆並不拿這一套當真,隻是玩玩而已。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隨時準備讓位的,無論什麽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麽古怪的野獸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戲,真心的做戲;在他沒有跟別人一樣恢複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麵目和猶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的試過來。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內,克利斯朵夫成為他風魔的對象之一。曼海姆什麽都相信他,到處把他的名字掛在嘴上,在家人前麵把他恭維備至。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寫著古怪的音樂,關於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並且是一表人材: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終於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裏來吃飯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於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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