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弁言

    在全書十卷中間,本冊所包括的兩卷恐怕是最混沌最不容易了解的一部了。因為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長的途中,而青年成長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曖昧、矛盾、騷亂的曆史。頑強的意誌,簇新的天才,被更趨頑強的和年代久遠的傳統與民族性拘囚在樊籠裏。它得和社會奮鬥,和過去的曆史奮鬥,更得和人類固有的種種根性奮鬥。一個人唯有在這場艱苦的戰爭中得勝,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難關而踏上成人的大道。兒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質世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還有最悲壯的是現在的自我和過去的自我衝突:從前費了多少心血獲得的寶物,此刻要費更多的心血去反抗,以求解脫。

    這個時期正是他閉著眼睛對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時期。他恨自己,恨他們,因為當初曾經五體投地的相信了他們。——而這種反抗也是應當的。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把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擯棄,敢把沒有經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統否認。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見聞,使一個兒童把大量的謊言與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飽了,所以他若要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少年時期的第一件責任就得把宿食嘔吐幹淨。

    是這種心理狀態驅使克利斯朵夫肆無忌憚地抨擊前輩的宗師,抨擊早已成為偶像的傑作,抉發德國民族底矯偽和感傷性,在他的小城裏樹立敵人,和大公爵衝突,為了精神的自由喪失了一切物質上的依傍,終而至於亡命國外。(關於這些,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對於某些大作的攻擊,原作者在卷四底初版序文裏就有簡短的說明。)

    至於強烈獷野的力在胸中衝撞奔突的騷亂,尚未成形的藝術天才掙紮圖求生長的苦悶,又是青年期底另外一支精神巨流。

    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裏在發燒,嗡嗡的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麵。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剌剌的風吹過;神經象樹葉般發抖……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裏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裏沸騰,象埋在酒桶裏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麽來呢?……象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的看著自己,焦急的聽著髒腑的顫動,想道:

    “我會生下些什麽來呢?”

    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個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心靈在成長時期所共有的感覺。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麵的或精神方麵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卷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瞧,這不是貝多芬式的藝術論麽?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觀麽?現代的西方人是從另一途徑達到我們古諺所謂“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譯者所熱誠期望讀者在本書中有所領會的,也就是這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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