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苦難的萌芽

    賽查睡下去的時候,唯恐他女人第二天再來堅決反對,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決掉。天才透亮,老婆還睡著,他就悄悄的起來,急忙穿好衣服下樓。打雜的正在卸下編著號碼的護窗板。夥計們還沒起床,皮羅多隻得等著,站在店門口看打雜的拉蓋做活,皮羅多對這些事也是內行呢。雖然冷一些,天氣卻好得很。

    他看見安賽末·包比諾下樓,就說:“包比諾,去戴上帽子,換了鞋;叫賽萊斯丁下來;我跟你上蒂勒黎公園去談談。”

    包比諾正是跟杜·蒂埃完全相反的角色,賽查身邊有這麽一個人也算運氣,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對這個故事關係重大,應當在這兒把他描寫一番。

    拉貢太太是包比諾家的小姐。她有兩個兄弟。小兄弟在塞納州初審法院當候補推事。大的一個做羊毛生意,虧了本死了,留下一個獨養兒子由拉貢夫妻和沒有兒女的法官負責;孩子的母親得了產後症早已不在。拉貢太太要給內侄安排職業,便送他進花粉店,希望將來能接替皮羅多。安賽末·包比諾身材矮小,又是拐腳。拜侖,華德·司各特,泰勒朗,都有這殘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喪氣。紅頭發的人多半皮色鮮明,長滿雀斑;包比諾就有這些特點。但是他清秀的額角,夾著灰色紋縷的瑪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晳的皮膚,童貞的青年人的嫵媚,因為體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縮羞怯,都惹人憐愛。人總是喜歡弱者的。所以大家關心他,叫他小包比諾。出身是個奉教虔誠的家庭,雖然重道德,並不冬烘;生活儉樸,做過不少好事。孩子經過那個當法官的叔叔教養,結合著許多優點,越發顯出青年人的可愛:他又本分又親切,又羞怯又熱情,對人忠心,生性樸實,脾氣象綿羊一般和順,幹起活來卻勁道十足;總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備。

    威風凜凜的東家大清早約夥計上蒂勒黎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諾以為皮羅多要跟他談成家立業的事,便忽然想起賽查麗納來。賽査麗納是真正的玫瑰女王,店裏的活招牌;包比諾比杜·蒂埃早兩個月進店的那天,心裏就愛上了她。他上樓的當兒胸口發脹,心跳得厲害,不得不在樓梯上歇了一下。一會兒,他下來了,後麵跟著領班夥計賽萊斯丁。包比諾和東家兩人一聲不響的往蒂勒黎走去。當時他二十一歲,皮羅多就是在這個年紀上娶親的。包比諾覺得他跟賽查麗納的親事也不應該有什麽阻力,雖說花粉商的財產和他女兒的美貌,對於這個野心勃勃的願望是極大的障礙。愛情的發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動的:一個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會成功,自己和情人距離越遠,欲望越強烈。在一切平等,衣著不講身分的時代,包比諾還會把花粉商的女兒看做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爾喬亞出身,可見他幸福得很,的確動了真情。事實上他盡管疑疑惑惑,暗地著急,心裏畢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賽查麗納一桌吃飯麽?照管鋪子的那股熱誠和勁道,使他忘了工作的艱苦;一切都是為了賽查麗納,他自然不覺得疲倦了。在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身上,忠誠便是培養愛情的養料。

    “他將來能夠做大生意,會發跡的。”賽查對拉貢太太這麽說著,稱讚安賽末在作場裏打包賣力,對本行的竅門領會得很快,在批發生意最賺錢的時節不怕辛苦,卷著袖子,露著胳膊,拐著腿,他一個人裝的箱,敲的釘,就比別的夥計加起來還多。

    公證人羅甘的首席幫辦,亞曆山大·克勞太想要娶賽査麗納的意思,他自己承認,別人也知道;他父親又是勃裏地方有錢的莊稼人:這對孤兒包比諾的心願都是很大的阻礙,但還不是最難克服的。包比諾暗中另外有些苦悶,使他和賽查麗納距離更遠。拉貢家的財產諒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問題,還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幫助他們。可是他仍舊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幾次發覺賽査麗納望著他的眼神好像很高傲,但那雙藍眼睛明明含著期待的意味在鼓勵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著希望鼓動,戰戰兢競,一聲不出,心裏非常緊張。生命才抽芽的時候,青年人遇到類似的情形大概都這樣。

    好心的東家問他:“包比諾,你姑媽好嗎?”

    “好,先生。”

    “我覺得她近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麽不如意的事麽?告訴你,孩子,你用不著對我躲躲閃閃,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認識二十五年了。當初我是穿著大釘鞋從村裏出來進他鋪子的。雖然我家鄉的地名叫做寶庫,我的全部家私隻有特·於克賽侯爵夫人給的一塊金路易。她是我的幹媽?,現在過世了,跟咱們的老主顧特·勒農古公爵夫婦是親戚。我每個星期天都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屬祈禱。她的侄女特·莫蘇夫太太住在都蘭,她的化裝品也是我供應的。她們常常介紹主顧來,比如特·王特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顧我們一千二百法郎。我們感激人家不單是為了良心,同時也為了實際利益,不過我指望你好,完全是為了你,沒有別的意思。”

    “啊!先生,允許我大膽說一句,你的腦子真靈!”

    “不,不,孩子,光是這一點還不夠。我不說我的腦子不如別人,但是我還做人老實呢,作風正派呢!還有,除了太太之外從來沒愛過別人。特·維蘭爾先生昨天在議會裏說的好:有了愛情就有前程。”

    包比諾接口道:“愛情!噢!先生,難道……”

    “咦,咦!在路易十五廣場那一頭走過來的不是羅甘老頭嗎?此刻才不過八點,好家夥在那兒幹什麽呀?”賽査自言自語的說著,把包比諾和榛子油都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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