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

    到五月底,維多冷陸續付給紐沁根男爵的錢已經把舊債料清,於洛男爵的養老金可以動用了。可是每季的養老金,照例要憑了生存證明書支付的;既然無人知道男爵的住址,抵押在伏維奈名下的到期俸金,隻能全部凍結在國庫裏。伏維奈債款收清的聲明書已經簽出,從此就得找到領俸的本人,去領出那幾筆過期的款子。男爵夫人,由於皮安訓醫生的悉心診治,業已恢複健康。玉才華來了一封信,通篇沒有一個別字,顯見是由埃羅維公爵改過的;這封信更加促成了阿特麗納的康複。下麵便是歌女在四十天積極尋訪以後,報告男爵夫人的:

    “男爵夫人:兩個月前,於洛男爵在貝拿登街和埃洛蒂·夏爾登同居,埃洛蒂就是把他從皮茹手裏搶過去的女人。但他又不別而行,丟下全部的東西,不知往哪兒去了。我並沒灰心,有人說曾經在蒲爾同大街看見他,現在我就在托這個人尋訪。

    可憐的猶太女子對基督徒許的願,一定會履行的。但望天使為魔鬼祈禱!在天上,有時就會有這樣的事。

    抱著最大的敬意,我永遠是你卑微的仆人

    玉才華·彌拉”

    於洛·特爾維律師,不再聽到可怕的努裏鬆太太的消息,眼看嶽父結了婚,新娶的丈母娘沒有什麽為難他的舉動,妹婿給他拉回來了,母親的身體又一天天的好起來,他就一味忙著政治跟司法方麵的事;一小時要當一天用的巴黎生活的忙亂,象急流似的把他帶走了。他在眾議院負責的某項報告,使他在會期終了要做一晚通宵的工作。九點左右他回到書房,一邊等當差的把保險燈送來,一邊想起了父親。他埋怨自己不該把尋訪的責任丟給歌唱家,決定下一天就去拜訪夏波索先生;不料在黃昏的微光中,他看見窗外有一個莊嚴的老人,黃黃的腦袋,四周全是白發。

    “親愛的先生,可不可以讓我進來,我是一個可憐的修士,從沙漠中來的,想替一所修道院募點兒捐。”

    一看見這副相貌,又一聽見聲音,律師忽然想起醜惡的努裏鬆的預言,打了一個寒嗦。

    “你把這個老人帶進來,”他吩咐當差。

    “先生,他要把書房都攪臭了的,那件暗黃袍子,從敘利亞到這裏就沒有換過,裏麵也沒有襯衫……”

    “你帶他進來就是了,”律師又說了一遍。

    老人進來了。維多冷將信將疑的打量這個自稱為苦修士的人,看他竟是標準的拿波裏僧侶,衣衫襤褸,跟拿波裏乞丐的羞不多,鞋於隻是幾抉破爛的皮,有如這個修士本身就是一個破爛的肉體。這明明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苦行僧,律師雖然還在猶疑,心中已經在埋怨自己,不該把努裏鬆太太妖言惑眾的話當真的。

    “你要我給多少呢?”

    “就不過是你認為應當給的。”

    維多冷在一堆現洋中撿出一枚五法郎的遞給他。

    “拿五萬法郎來算,這未免太少了吧,”沙漠中的乞丐說。

    這句話使維多冷不能再懷疑了。

    “上天許的願是不是履行了呢?”律師皺了皺眉頭。

    “懷疑就是侮辱,我的孩子!倘使你要等辦過喪事再付當然也可以;我過八天再來。”

    “喪事?”律師嚷著站了起來。

    “是的,事情早已發動,”老人一邊退出一邊說,“巴黎死個把人快得很。”

    於洛低著頭正想回答,矯健的老人已經不見了。

    “我簡直不懂他的意思,”小於洛對自己說。“八天以後,要是還沒尋到父親,我倒要問問他。這種角色,努裏鬆太太(是的,她是叫這個名字)哪兒找來的呢?”

    下一天,皮安訓醫生允許男爵夫人下摟到花園裏來。李斯貝德為了一些輕微的支氣管病已經有一個月不出房門,那天也讓皮安訓給瞧了一下。博學的醫生在沒有發見確切的症象以前,不願把他關於李斯貝德的意見一齊說出來。他陪男爵夫人到園子裏,要研究一下室內待了兩個月之後,室外的空氣對他所關切的神經抽搐有什麽影響。他很有野心要治好這個病。看到那位有名的大醫師特地為他們抽出一些時間,男爵夫人和孩子們為了禮貌關係,自然得陪他談一會兒天。

    “你生活很忙,又是忙得那麽不愉快,”男爵夫人說。“整天看到精神的或是肉體的痛苦,那種味兒我是知道的。”

    “太太,你為了慈善事業所見到的那些景象,我當然知道;可是到後來你會跟我們一樣習慣的。這是社會的定律。倘使職業精神不把一個人的心冷下去,就沒有法兒當懺悔師,法官,訴訟代理人。不經過這一番變化,我們還能活嗎?軍人打仗的時候看到的,不是比我們看到的更慘嗎?可是所有上過火線的軍人都是好心腸。我們治療成功還覺得快慰;就象你,太太,從饑餓、墮落、貧窮中救出一個家庭,使他們能夠工作,恢複社會生活,你也覺得快慰。可是法官,警察,訴訟代理人,一輩子都在利害關係最齷齪的計謀中掏摸,試問他們能有什麽安慰可說?利害關係是一個社會的妖魔,隻知道有失敗的懊惱而不知道懺悔的。社會上一半的人,他們的生活就是觀察另外一半人。我有一個當訴訟代理人的老朋友,現在已經退休了,他告訴我,十五年來,公證人,訴訟代理人,對於當事人,跟當事人的對造防得一樣厲害。你家世兄是律師,難道他沒有被當事人拖累的經驗嗎?”

    “噢!那是常有的,”維多冷歎道。

    “病根在哪裏呢?”男爵夫人問。

    “在於缺乏宗教,”醫生回答,“也在於金融勢力的擴張,說穿了便是自私自利的結晶化。從前,金錢並不包括一切;大家還承認有高於金錢的東西。例如貴族,才具,貢獻於國家的勞跡;但是今天,法律把金錢定為衡量一切的尺度,把它作為政治能力的基礎!有些法官就沒有被選的資格,盧梭生在今日也不會有被選資格!遺產一分再分之下,逼得每個人滿了二十歲就得為自己打算。而在必須掙錢與卑鄙無恥的手段之間,再沒有什麽障礙了。因為法國已經沒有宗教情緒,雖然還有人在熱心複興舊教。凡是象我一樣看到社會內幕的人,都有這樣的意見。”

    “你沒有什麽娛樂嗎?”奧當斯問。

    “真正的醫生,熱情的對象是科學。這一點情感,和有益社會的信念,便是他精神上的依傍。譬如說,眼前我就有一樁科學上的樂事,淺薄的人卻認為我是沒有心肝。明天我要向醫學會報告一個新發現,是我看到的一個不治之症,而且是致命的,在這個溫帶區域我們毫無辦法,因為在印度還能醫治;……這是中古時代流行的病。一個醫生碰到這樣一個症例,真是一場壯烈的戰鬥。十天功夫,我時時刻刻想著我兩個病人,他們是夫婦!啊,跟你們不是親戚嗎?因為,太太,”他對賽萊斯丁納說,“你不是克勒凡先生的女兒嗎?”

    “什麽!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父親?……他是不是住在巴貝街的?”

    “是的,”皮安訓回答。

    “那個病是致命的嗎?”維多冷驚駭之下又追問了一遍。

    “我要看父親去!”賽萊斯丁納站了起來。

    “我絕對禁止你去,太太,”皮安訓很冷靜的回答。“這個病是要傳染的。”

    “先生,你不是一樣的去嗎,”年輕的太太反問他。“難道女兒的責任不比醫生的更重嗎?”

    “太太,做醫生的知道怎樣預防;現在你為了孝心,就這樣的不假思索,足見你決不能象我一樣的謹慎。”

    賽萊斯丁納回到屋子裏去穿衣,預備出門了。

    “先生,”維多冷問皮安訓你還有希望把克勒凡先生夫婦救過來嗎?”

    “我希望能夠,可是沒有把握。這件事我簡直想不通……這個病是黑人同美洲民族的病,他們的皮膚組織跟白種人不同。可是在黑種,棕種,混血種,跟克勒凡夫婦之間,我找不出一點兒關係。對我們醫生,這個病固然是極好的標本,為旁人卻是極可怕的。可憐的女人據說長得很好看,她為了美貌所犯的罪,現在可受了報應;她變成一堆醜惡不堪的東西,沒有人樣了!……頭發牙齒都掉了,象麻瘋病人一樣,連她自己都害怕;手簡直不能看,又是腫又是長了許多慘綠的小膿皰;她搔來搔去,把指甲都掉在創口上;總之,四肢的盡頭都在爛,都是膿血。”

    “這種腐爛的原因在哪兒呢?”律師問。

    “噢!原因是她的血壞了,而且壞得非常的快。我想從清血下手,已經托人在化驗了。等會我回去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有名的化學家杜華教授的化驗結果。根據了這個,再試一試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們有時就是這樣跟死亡搏鬥的。”

    “這是上帝的意誌!”男爵夫人聲音極其感動的說。“雖然這女的給了我那麽些痛苦,使我希望她受到天報應,我還是祝禱,噢!我的上帝!祝禱你做醫生的能夠成功。”

    小於洛一陣頭暈,對母親,妹子,醫生,一個個望過來,唯恐人家猜到他的心思,他覺得自己做了凶手。奧當斯卻認為上帝非常公正。賽萊斯丁納走出來要丈夫陪她一塊兒去。

    “你們要去的話,必須離床一尺,所謂預防就是這一點。你們倆都不能擁抱病人!所以,於洛先生,你應當陪太太去,防她不聽我的話。”

    家裏隻剩下阿特麗納和奧當斯了,她們都去替李斯貝德做伴。奧當斯對華萊麗的深仇宿恨再也按捺不住,她叫道:

    “貝姨!我跟媽媽都報了仇了!……那萬惡的女人要大大的受苦咧,她已經在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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