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特》reference_book_ids":[7025502871789521928]}],"104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04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24,"start_container_index":104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19},"quote_content":"《失樂園》reference_book_ids":[7042138376476036133,7193499135247387704,6828753932462853134,702449102457984103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04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35,"start_container_index":104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30},"quote_content":"《失樂園》reference_book_ids":[7042138376476036133,7193499135247387704,6828753932462853134,702449102457984103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04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24,"start_container_index":104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19},"quote_content":"《失樂園》reference_book_ids":[7042138376476036133,7193499135247387704,6828753932462853134,7024491024579841037]},{"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04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35,"start_container_index":104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30},"quote_content":"《失樂園》reference_book_ids":[7042138376476036133,7193499135247387704,6828753932462853134,7024491024579841037]}]},"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三部 發明家的苦難

    引言 一個時髦青年的慘痛的懺悔

    第二天,呂西安辦好身分證的簽證手續,買了一根冬青樹的手杖,在唐番街廣場搭上一輛布穀鳥,花十個銅子車費坐到龍於摩。第一晚,在離阿巴雄七八裏處歇下,睡在一個農家的馬房裏。走到奧萊昂已經精疲力盡,出三法郎搭一條便船到都爾,路上隻花掉兩法郎夥食。從都爾到博濟哀,呂西安走了五天。過了博濟哀,身邊隻有五法郎了,他拚著最後一些氣力繼續趕路。有一天走在曠野裏,天黑下來了,正想露宿一宵,忽然從窪地裏望見有輛馬車上坡,車夫旁邊坐著一個男當差。呂西安不給車內的客人,車夫,以及坐在車夫旁邊的當差發覺,爬在車廂背後兩個包裹中間,穩住身子,睡著了。早上,陽光射著他的眼睛,四下裏人聲嘈雜,把他驚醒過來,他一看,認得是芒勒。十八個月以前,他心中充滿著愛情,希望,快樂,就在這小鎮上等候特·巴曰東太太。當下他發見自己渾身灰土,周圍擠著一群趕車的和看熱鬧的人,知道要挨罵了,跳下來正想說話,車內卻走出兩個旅客,使他見了開不得口:原來是新任的夏朗德州州長,西克施德·杜·夏德萊伯爵,帶著他的妻子路易士 ·特·奈葛柏裏斯。

    伯爵夫人道:“沒想到這樣巧,我們竟是同路!跟我們一起上車吧,先生。”

    呂西安朝夫婦倆冷冷的行了禮,眼神帶著又慚愧又威嚇的意味,把他們瞪了一眼,往芒勒鎮外一條橫路上走開了。他想找一個農家,弄些牛奶麵包當早飯,歇息一下,再靜靜的考慮前途。他還有三法郎。《長生菊》的作者渾身發熱,一口氣跑了很久,沿著河往下走去,一路打量地形,風景越來越美了。晌午走到一處地方,四周是楊柳,中間一大片水,看上去象一口湖。他受著田園野趣的吸引,停下來眺望那清新茂密的林子。河的支流上有一個磨坊,連著一所屋子,樹梢中露出茅草蓋的屋頂,頂上長著石蓮花。門麵很樸素,唯一的點綴是幾簇素馨,忍冬和製啤酒用的酒花,周圍開著夾竹桃類和多肉植物的花,十分鮮豔。水位最高的地方有一條石堤,底下用一排粗糙的木樁撐著,堤上的水在陽光中往下奔瀉。磨坊的那一邊,一群鴨子在明淨的池塘裏遊來遊去,好幾股水在水閘中轟隆隆的響成一片。磨坊的輪子發出刺耳的聲音。呂西安瞧見一條天然木做的凳上坐著一個胖胖的女人,一邊打毛線一邊照管一個孩子,孩子正在捉弄幾隻母雞。

    呂西安走上去說道:“大嫂,我累得很,還在發燒,身邊隻有三法郎;你能不能招留我一星期?隻要有牛奶和黑麵包,晚上給我一個草墊睡覺就行了。我可以寫信給家裏,他們會寄錢來,或者來接我回去的。”

    她道:“行,隻要我丈夫答應。喂,小家夥?”

    磨坊司務走出來瞧了瞧呂西安,拿下嘴裏銜的煙鬥,說道:“三個法郎住一星期?還是幹脆不收錢吧。”

    磨坊司務的女人鋪起床來。詩人臨睡望著優美的風景,心上想.·“說不定我臨了就在磨坊裏當個夥計。”他這一睡可嚇壞了主人。

    第二天中午,磨坊司務的女人說:“戈多阿,去瞧瞧那個小夥子,看他死了還是活著,他睡了十四個鍾點了,我可不敢去。”

    磨坊司務正忙著曬網,整理捉魚的工具,回答說:“我看那瘦括括的漂亮哥兒多半是個戲子,一個小錢都沒有。”

    女人問:“你怎麽看得出呢,小家夥?”

    “嘿!他既不是王爺,又不是大臣,既不是議員,也不是主教,幹麽一雙手養得白白嫩嫩的,象一事不做的人?”

    磨坊司務的女人才給昨天闖上門的客人弄好中飯,說道:“他睡得東西都不想吃,可怪了。你說是戲子,那末他上哪兒去呢?現在還沒到安古蘭末趕集的時候。”

    夫婦倆想不到除了戲子,王爺,主教,世界上還有一等人又是王爺又是戲子,名目叫做詩人,擔任莊嚴的聖職,好象一事不做而其實是控製人類的人,假如他會描寫人類的話。

    戈多阿對老婆說:“那末是什麽人呢?”

    老婆說:“招留他有沒有危險啊?”

    磨坊司務回答:“呃!小偷才機靈多呢,早把咱們的東西搬空了。”

    呂西安大概從窗口裏聽到兩夫妻的談話,忽然走出來傷心的說:“我不是王爺,不是小偷,不是主教,不是戲子;隻是一個可憐的青年,從巴黎走到這兒,累死了。我名叫呂西安·特·呂龐潑萊,我的父親夏同從前在烏莫開藥房,後來盤給卜斯丹。我妹子嫁給大衛·賽夏,他在安古蘭末桑樹廣場上開印刷所。”

    磨坊司務道:“啊,我想起了,印刷所老板的爺不就是那個精明的老頭兒,在瑪撒克經營田地的嗎?”

    呂西安道:“一點不錯。”

    戈多阿道:“呸!那老子真不是東西!聽說他逼得兒子把家裏的東西統統賣了;他自己除掉積蓄,光是田產就值二十多萬。”

    遇到長時期殘酷的鬥爭摧毀了身體和精神,把力量過分消耗以後,接下去不是死亡,便是同死亡差不多的消沉;可是能夠抵抗的人這時反而會振作。呂西安處在這種生死關頭,聽人含含糊糊提到他妹夫大衛出事的消息,幾乎支持不住。

    他叫道:“哎啊,我的妹妹!我幹的好事!天啊,我真不是人了。”

    說完他倒在一條凳上,臉色發白,渾身軟癱,好象快死了。磨坊司務的老婆急忙端來一碗牛奶,逼他喝下去;他卻央求磨坊司務攙他上床,說他死在這兒連累主人,請求原諒,呂西安隻道自己馬上要完了。風流的詩人看到死神的影子,忽然想起宗教,要找一個神甫來聽他懺悔,給他受臨終聖體。戈多阿太太看見一個身段和麵相多漂亮的青年,有氣無力的說出這樣悲痛的話來,十分感動。

    她說:“喂,小家夥,趕快騎著馬到瑪撒克去請瑪隆醫生;我看這小夥子神氣不對,讓醫生來瞧瞧是什麽病;你把本堂神甫也一塊兒請來;說不定他們比你知道更清楚,桑樹廣場上的印刷所老板到底出了什麽事;卜斯丹是瑪隆先生的女婿。”

    鄉下人都相信害了病應當多吃東西,戈多阿一走,他老婆就把呂西安喂飽了,呂西安聽憑擺布,同時悔恨交並,精神一激動,反而從低沉的情緒中振作起來。

    瑪撒克是一鄉之中的首鎮,坐落在芒勒和安古蘭末的半路上。磨坊離瑪撒克不過三四裏地,好心的磨坊司務很快就把瑪撒克的本堂神甫和醫生請來了。這兩人早聽說過呂西安同特·巴日東太太的關係,此刻夏朗德州又在到處談論那位太太和新任州長杜·夏德萊結了婚,一塊兒回到安古蘭末的消息;所以一聽見呂西安在磨坊司務家出現,神甫和醫生都心癢難熬,急於要知道特·巴日東先生的寡婦為什麽沒有嫁給跟她一起逃走的青年詩人,詩人這次回鄉是不是來搭救他的妹夫大衛·賽夏。好奇心和慈悲心湊在一處,馬上替半死不活的詩人找來了救星。戈多阿走後兩小時,呂西安聽見磨坊外麵的石子路上響起鄉下醫生的破馬車的聲音。一忽兒兩位瑪隆先生到了眼前,醫生原是本堂神甫的侄兒。住在一個種葡萄的小鎮上的鄉鄰,彼此沒有不相熟的;呂西安見到的兩個人就和大衛·賽夏的父親有來往。醫生仔細瞧了瞧病人,按過脈,看過舌苔,笑眯眯的望著磨坊司務的老婆,意思叫她放心。

    他道:“戈多阿太太,我相信你地窖裏準有幾瓶好酒,簍子裏準養著肥大的鰻魚,你去弄給病人吃,他沒有什麽病,隻是脫力。咱們的大人物吃飽了,馬上能站起來!”

    呂西安道:“唉!先生,我的病不在身上,在心裏。這兩個人告訴我一句話,我聽著難過死了,據說我妹子賽夏太太家出了亂子!戈多阿太太說你的女兒嫁給卜斯丹,那末大衛·賽夏的事,你一定知道一些。”

    醫生回答:“他大概坐了牢,他父親不肯幫他的忙……”

    呂西安道:“坐牢!為什麽坐牢?”

    瑪隆先生道:“巴黎送來一些票據,想必他忘了清理。大家都說他糊裏糊塗。”

    詩人臉色大變,說道:“對不起,先生,我要單獨同神甫談談。”

    醫生,磨坊司務和他的老婆,一齊退出。屋子裏隻剩一個老教士了,呂西安才說:“先生,我覺得快死了,而且我也不配再活在世界上。我罪孽深重,隻有投入宗教的懷抱。我把大衛·賽夏當做親兄弟一般,而我竟害了我的哥哥,我的妹妹。我出了幾張本票,大衛沒有能照付……他被我拖倒了!我當時遭到不幸,無路可走,忘了這樁罪過。債主為這筆款子控訴我的時候,有個大財主出來說情,不再向我追逼,我隻道那財主把錢還清了,原來不是這麽回事!”

    於是呂西安講出他的不幸。他到底是詩人,把那個可歌可泣的故事說得非常激動,最後請求神甫上安古蘭末走一遭,向他妹子夏娃和母親夏同太太探問實情,看他還能不能挽回局麵。

    呂西安淌著眼淚說:“我可以支持到你回來。隻要母親,妹子,大衛不嫌我,我就不死了!”

    巴黎人的口才,驚心動魄的懺悔,漂亮青年麵無人色,絕望到半死不活的地步,講的不幸的遭遇又是誰都擔當不了的,一切都引起本堂神甫的哀憐和關切。

    他回答說:“在內地跟巴黎一樣,人家的閑話隻信得一半;你不用害怕,這兒離安古蘭末有十幾裏,少不得以訛傳訛。我們的鄰居賽夏老頭進城有幾天了,大概去料理兒子的事。讓我到安古蘭末走一趟,回來告訴你能不能回家;我可以拿你認錯悔過的話說給你家裏人聽,代你說情。”

    本堂神甫不知道呂西安十八個月中間已經懺悔過好多次,懺悔得再沉痛也隻抵得一場表演挺好而不是有心假裝的戲!神甫退出,又來了醫生。他看呂西安是發肝陽,危險期過去了;侄兒和叔叔一樣說了一番安慰的話,病人聽著勸告,答應再吃些東西補補身體。

    打落水狗

    本堂神甫熟悉當地的情形和習慣,回到芒勒知道等會就有從呂番克到安古蘭末去的班車經過。他弄到一個位置。關於大衛·賽夏的事,老教士存心打聽他的侄孫婿卜斯丹,烏莫的藥房老板。卜斯丹為著美麗的夏娃曾經和印刷商暗中吃醋。矮小的藥劑師把老人從來往呂番克和安古蘭末的破車上小心翼翼的扶下來,便是最粗心的人看了,也猜得出卜斯丹先生和卜斯丹太太的好日子都寄托在老人的遺產上麵。

    “用過飯沒有啊?要不要吃點兒什麽?我們想不到你會來,真是太高興了……”

    問長問短的話不知說了多少。卜斯丹太太跟烏莫的藥劑師的確是天生一對。她同矮小的卜斯丹個子相仿,從小在鄉下長大,臉色通紅;沒有腰身,談不上好看,隻是皮色十分鮮嫩。低額角,紅頭發,滾圓的臉盤一望而知是頭腦簡單的人,動作和說話也是這一路;眼睛差不多是黃的;渾身上下都說明人家娶她是看中她將來的財產。難怪她結婚才一年多,已經當家作主,把丈夫管教得唯命是聽;而卜斯丹娶到這個有遺產的老婆,也自歡喜不盡。卜斯丹太太娘家姓瑪

    隆,名叫雷奧妮,生的一個兒子還在吃奶,被老神甫,醫生和卜斯丹當做心肝寶貝;孩子長得又象爺,又象娘,難看死了。

    雷奧妮道:“叔公,你到安古蘭末有什麽事啊?怎麽一點東西都不肯吃,才進門就說要出去了?”

    老教士一說出夏娃和大衛·賽夏的名字,卜斯丹臉就紅了,雷奧妮也對矮小的男人醋意十足的瞅了一眼。凡是把丈夫捏在掌心裏的女人為了將來有保障,都要嫉妒過去的事。

    “叔公,那些人有什麽好處給你,你對他們的事這樣關心?”雷奧妮帶著尖刻的口氣說。

    “孩子,他們遭了不幸。”神甫回答,接著向卜斯丹說出呂西安在戈多阿家的情形。

    卜斯丹說:“啊!原來他從巴黎回來弄到這副形景!可憐的小夥子!他人倒挺聰明,誌氣也不小!他出去謀生路,結果是兩手空空的回來!他到這兒來幹什麽呢?他的妹子窮得不堪設想;那些天才,不論是大衛還是呂西安,都不懂生意經。我們在商務法庭上談到大衛,我是裁判,不能不在他的判決書上簽字……我心裏才不好過呢!照眼前的局麵,我不敢說呂西安能不能回到他妹子家去;他從前在這兒住的小房間還空著,我倒願意讓他來住。”

    “好吧,卜斯丹。”神甫說著,戴上三角帽,親了親睡在雷奧妮懷中的孩子,準備上街了。

    卜斯丹太太道:“叔公,你準定回來同我們吃晚飯吧?你想弄清這些人的事,著實要花些時間呢。等會讓卜斯丹套上小馬,用他的小車送你回家吧。”

    夫妻倆目送他們的寶貝叔公往安古蘭末城裏走去。

    藥劑師道:“到了這個年紀,虧他還這樣精神。”

    趁年高德劭的教士爬上安古蘭末的大石梯的時候,我們先來解釋一下,他想打聽的事牽涉到哪一些複雜的利害關係。

    一 需要解決的問題

    大衛·賽夏好比畫家給福音書的作者配對的牛,又勇敢又聰明。夏娃接受大衛求婚,對他身心相許的那天晚上,大衛坐在夏朗德河邊的閘板上發願掙一份巨大的家私,主要是為夏娃和呂西安,不是為他自己。自從呂西安動身以後,大衛就想趕快掙起這份家業來。他要配合妻子的身份,給她一個富裕高雅的環境,同時也要大力支援呂西安的雄心壯誌,這個計劃在大衛眼中好象每個字都是用火焰寫的。出版界,文藝界,科學界的大發展,新聞事業,政治活動,一切國家大事都有人討論的趨勢,複辟政府穩定以後的整個社會動向,使紙張的需要量比大革命初期,有名的烏佛拉根據相仿的理由做投機的時代,差不多增加十倍。可是一八二一年時,法國紙廠林立,不能希望再象烏佛拉那樣包下幾個主要廠家的出品,來一個獨家經營。再說大衛也沒有膽氣和資金做這種投機生意。造卷筒紙的機器已經在英國運轉。可見發展造紙工業,適應法國文明的需要,確是一粧刻不容緩的事。我們的文明傾向於樣樣事情都要討論,每個人的思想要不斷的發表,這真是國家的大患,因為多議論的民族總是很少行動的。所以說來奇怪,一方麵,呂西安投入新聞事業那個龐大的機器,不怕弄得智窮才盡,身敗名裂,另一方麵大衛·賽夏在印刷所中也在關切報刊的動態,注意報刊的物質方麵的影響。他要找出新方法來配合時代所追求的目標。他看準製造廉價的紙張是一條生財之道,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他有先見之明。最近十五年內;發明執照局收到的申請書不下一百多件,都自稱為發現了造紙的新原料。

    大衛愈來愈相信這項發明的用處,雖然不能享大名,發一筆大財是肯定的。從舅子去了巴黎以後,大衛便老是全神貫注,轉著念頭,要解決這個問題,不能不如此。為著結婚和籌措呂西安的路費,他的資金都用完了,初婚的生活很艱苦。他隻留著一千法郎做印刷所的開銷,可是還有一張期票在藥房老板卜斯丹手裏,欠著一千法郎。因此對這深刻的思想家來說,問題是雙重的:既要趕快發明一種廉價的紙,又要把這樁發明的好處派作家用和經營印刷的資本。經濟窘迫的情形不能讓人知道,眼看一家的生活費沒有著落,印刷所的行當又一點馬虎不得,需要時時刻刻留神;同時還得憑著學者的熱誠和樂而忘返的精神,在不可知的天地中摸索,探求那個費盡心思而愈來愈渺茫的秘密,這一大堆牽腸掛肚的事不知要怎樣的頭腦才能應付!不幸我們以後要看到,除了公眾的忘恩負義之外,發明家還有許多別的痛苦。一事不做的人,無能的人,向大眾提到一個天才,總說:“他是生來做發明家的,不會幹別的事。咱們用不著感謝他們,正如用不著感謝天生的君主!他不過是發揮他天賦的才能!工作本身便是他的報酬。”

    二 勇氣十足的妻子

    一個年輕姑娘結了婚,肉體和精神少不得有一番深刻的變動;倘是中產階級,攀著一門小康的親事,她還得研究一下從來沒接觸過的銀錢問題,學學做生意的門道,因此必須經過一個袖手旁觀的階段。不幸大衛疼著老婆,耽誤了她的教育;結婚的下一天和以後的幾天,他都不敢向老婆說出他的境況。盡管父親的嗇刻使他窮得一籌莫展,他還不忍破壞他的蜜月,要妻子學他那個不愉快的辛苦的行當,把做買賣人家的主婦應有的知識教給她。僅有的一千法郎大半做了日常吃用,很少花在工場裏。大衛滿不在乎,他的老婆蒙在鼓裏,這樣過了四個月。等到醒過來,兩人都大吃一驚。給卜斯丹的票子到期了,家裏沒有錢;這筆錢是怎麽欠的,夏娃心中有數,隻得賣掉一些銀器和她新娘的首飾,拿去還債。款子付清那天晚上,夏娃想叫大衛談談他的情形;她發覺丈夫為著從前談過的那個問題,撇下印刷所不管了。婚後第二個月,大衛主要是在院子盡頭的偏屋,澆墨棍用的小房間裏消磨時間。他回到安古蘭末三個月以後,就廢掉蘸墨的皮球,改用圓筒和石板調墨,拿硬膠跟糖漿做的棍子蘸墨。這是改進印刷的第一步,成績卓著,戈安得弟兄看了立刻仿效。院子裏那間象廚房一般的偏屋,半邊靠在和鄰居分界的牆上;大衛靠牆安放一個爐子,一個銅鍋,推說澆起墨棍來省煤,其實墨棍的模子放在牆腳下生鏽,統共也沒澆過兩回。他用橡木給小屋做了一扇厚實的門,裏麵釘著鐵皮,木格子鑲嵌的肮髒的玻璃窗也換了有一道道溝槽的厚玻璃,使屋外看不見他在屋內的活動。夏娃一提到前途,大衛便神色不安的瞧著她,打斷了她的話,說道:“親愛的,你看見工場裏冷清清的,我對買賣沒精打采,你心裏有什麽感想,我全知道;可是你瞧。”他把夏娃拉往臥室窗口,指著那神秘的小屋子說:“咱們的家業是在那裏……還有幾個月的苦日子,咱們得耐著性子熬過去,讓我解決那個難題,——你知道是怎麽回事,難題解決了,咱們就不愁窮啦。”

    大衛這個人太好了,太真誠了,你聽了他的話不能不相信;可憐的妻子象所有的女人一樣關心日常用度,決意不要丈夫再為家務操心。過去她守著藍白兩色的漂亮臥房,隻做點兒針線,陪母親閑話,這一下她走出房間下摟了。工場盡頭有兩個小小的木亭子,她去坐在一個亭子裏,琢磨印刷生意的門道。有了身孕的女人肯這樣做,不是英勇得很嗎?最近幾個月工場裏無事可做,原有的工人一個個溜了。戈安得弟兄的業務應接不暇,不但本州的印刷工貪圖日後多掙些錢,被他們誘了去,便是波爾多的工人也有投奔來的,尤其一般學徒自以為手藝高強,不願意等到滿師,受種種約束。夏娃查看賽夏鋪子的家底,發覺隻剩三個人了。先是大衛從巴黎帶來的學徒賽利才;其次是象看家狗一般忠心的瑪利紅;最後是亞爾薩斯人高布。高布從前在第多印刷廠打雜,後來去服兵役,碰巧來到安古蘭末,兵役快滿期的時候,有一次被大衛在檢閱的隊伍中撞見了。高布來探望大衛,看中了胖子瑪利紅。在他那個等級的男人眼裏,女人的品質瑪利紅可以說應有盡有:身體強壯,腮幫紫堂堂的;力氣同男人不相上下,端起一盤鉛字來輕而易舉;一絲不苟的性格,亞爾薩斯人尤其看重;對主人的忠心證明她心地善良;她又很省儉,積蓄了一千法郎,還有內衣,袍子,零星衣物,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完全是內地派頭。胖姑娘瑪利紅三十六歲,看見一個身高五尺七寸,身體魁梧,象碉堡一般結實的裝甲兵追求她,心裏很得意,慫恿他做印刷工。亞爾薩斯人正式複員之後,被瑪利紅和大衛訓練成大熊,雖然一字不識,倒也做得挺好。那一季沒有多少零活,賽利才盡可應付。賽利才又是排字工,又是拚版工,又是監工,做到康德所謂三位一體:他自排自校,寫定單,開發票;大半的時間無事可做,待在工場盡頭的小亭子裏看小說,等顧客上門托印招貼禮帖之類。賽夏老頭一手教出來的瑪利紅負責整紙,浸紙,晾紙,切紙,幫高布印刷,同時兼管廚房,大清早上菜市。

    夏娃要賽利才報出上半年的賬,收入是八百法郎;開支項下,賽利才的工資每天兩法郎,高布一法郎,共計六百法郎,交出去的印件成本花到一百多法郎。夏娃一看就明白,大衛結婚以後六個月,既賠了房租,機器生財和印刷執照的利息;也沒有收回瑪利紅的工資,油墨,更不用說印刷商應有的利潤了。印刷業的行話管這些有關成本的項目叫做零料,因為印刷車上要用呢絨和綢襯在鐵板和紙張中間,防絞盤壓力太猛,損壞鉛字。夏娃對印刷所的生意和盈虧大致有了一個眉目,知道這小廠在戈安得弟兄排擠之下很少辦法。戈安得弟兄活躍得不得了 :又造紙,又辦報,又印刷,主教公署的買賣歸他們獨家承包,州公署和區公所也是他們的主顧。兩年前賽夏爺兒倆得了兩萬兩千法郎出讓的拫紙,此刻每年有一萬八收入,夏娃看出戈安得弟兄表麵上裝做慷慨,骨子裏別有用心;他們讓賽夏印刷所多少有點買賣苟延殘喘,而決不會生意興隆,能夠同他們競爭。她一上手管事,先把一切生財造好清冊;再叫高布,瑪利紅,賽利才打掃工場,收拾整齊。然後有天晚上,大衛從野外散步回來,後麵跟著一個老婆子背了一個大布包;夏娃乘機告訴大衛,生意上的事可以由她獨自照管,隻是問大衛,賽夏老人留下的破爛家夥該怎麽利用。賽夏太太聽著丈夫的主意,把她清理出來而分好門類的存紙,統統印成彩色的民間傳說,隻用一張紙,排兩欄,給農民買去粘在草屋的壁上,題目無非是《流浪的猶太人》,《魔王勞貝》,《美麗的瑪葛洛納》之類,還有講奇跡的故事。夏娃安排高布出門兜銷。賽利才立刻動手,排那些天真的文字,安上俗氣的圖版,從早到晚忙個不停。瑪利紅對付印刷。一切家務都由夏同太太照顧,夏娃管插圖的著色。兩個月功夫,多虧高布勤謹老實,賽夏太太在安古蘭末周圍四五十裏方圓之內銷掉三千份畫片,賣兩個鐦子一份,三十法郎成本變了三百法郎。亞爾薩斯人不能到本州以外去兜售,等到畫片貼滿了所有的茅屋和小酒店,又該想法做別的買賣了。夏娃翻遍工場,找出一批專印一種名叫《牧羊人曆本》的圖版,不用文字,內容隻有紅,黑,藍三色的符號,圖像和鏤版畫。不識字的賽夏老頭當年給不識字的人印這本冊子,賺過不少錢。全書用一張紙折成六十四頁,釘成一百二十八麵的小冊,賣一個銅子。內地的小印刷所多半做單頁印刷品的生意。賽夏太太看見上回買賣得手,很高興,打算拿賺來的錢印一大批《牧羊人曆本》。這種曆本法國每年銷到幾百萬,用的紙比《列埃日曆本》更粗糙,大約隻要四法郎一令。印成曆本,五百張一令的紙,按每張一個銅子計算,可以賣到二十五法郎。賽夏太太決計第一版先用一百令紙印五萬冊,銷完了有兩千法郎可賺。

    大衛雖則聚精會神忙著自己的事,對什麽都不在意,偶爾也望望工場,聽見一架木車格吱格吱響著,看見賽利才在賽夏太太調度之下老在那裏排字,感到奇怪。有一天他進去查看夏娃的工作;夏娃聽丈夫說曆本是樁好買賣,高興非凡。曆本的內容需要一見便明,印插圖的彩色油墨該怎麽應用,大衛答應親自指點。他預備在秘密工房裏把墨棍重新澆過,盡量幫老婆做好這筆大規模的小生意。

    他們正開始忙得不可開交,呂西安來了幾封令人泄氣的信,向母親,妹子,妹夫,報告他在巴黎的失意和苦難。不難了解,給寵慣的孩子寄去三百法郎,在夏同太太,夏娃和大衛說來,是為詩人獻出了他們最寶貴的血。夏娃聽到那些消息大受打擊,而且鼓足勇氣幹的活兒隻賺到很少一點錢,覺得很失望,所以遇到一般青年夫婦認為天大的喜事,倒反害怕起來。她看自己快要做母親了,暗暗想道:“我生產的時候,要是親愛的大衛還研究不出一個結果來,怎麽辦?小印刷所才開場的事業交給誰管呢?”

    三 未來的猶大

    《牧羊人曆本》早該在元旦以前出貨,無奈全部排工隻有賽利才一個人做,他卻慢條斯理的拖拉,叫人發急,尤其賽夏太太對印刷不大在行,沒法埋怨,隻能暗中留意巴黎青年的行動。賽利才是巴黎育嬰堂出身的孤兒,送在第多印刷廠當學徒。十四歲到十七歲那一段,他對大衛·賽夏唯命是聽;大衛派他在一個最能幹的工人手下,自己也在印刷方麵把他當做副手兼小廝。大衛看他聰明,對他很關切,又念他窮苦,不時給他有些娛樂,因此賽利才對大衛頗有感情。他那張又小又狡猾的臉還好看,頭發黃裏帶紅,眼睛藍得不清不楚。他把一些巴黎野孩子的習氣帶到安古蘭末;仗著頭腦靈活,嘴皮刻薄,心思又惡毒,叫人見了害怕。大衛在安古蘭末對他不再管束,或許看他年紀大了,比較放心,或許認為內地的風氣有感化人的力量。賽利才卻瞞著老師,搭上三四個年輕的女工,變做街頭的唐·璜,完全墮落了。他的做人之道是巴黎小酒店的產物,唯一的原則是樣樣為自己著想。賽利才下一年要服兵役,象俗語說的要輪到抽簽了;他看到沒有出路,便存心背債,算準六個月以後當了兵,隨便哪個債主都奈何他不得。小家夥心上還多少服著大衛,原因不在於尊敬老師,也不在於受過關切,而是因為他是從巴黎來的,知道大衛的聰明才智高人一等。不久賽利才和戈安得廠裏的工人混熟了,他們的上裝,工衣,對他都是一種誘惑,還有同業觀念在下層階級也許比上層階級更有影響。他同這批人交了朋友,把大衛給他的一點兒好教育丟得幹幹淨淨。盡管這樣,他還護著大衛;大熊們帶他看戈安得的寬敞的工場,十二架出色的鐵車都在開動,僅存的一架木機隻打校樣,不派正用了;他們笑話賽夏父子的舊機器是爛木頭;賽利才站在主人一邊,傲氣十足的衝著他們說:“哼!你們的傻瓜弄了些鐵車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印印祈禱本子;我的傻瓜憑著他的爛木頭,才有發展呢!他正在找竅門,將來法蘭西和拿伐爾的印刷商都要讓他撈一筆呢!”

    人家回答說:“哼,你這個起碼監工,隻掙四十銅子一天,你的老板娘是個燙衣服的!”

    賽利才說:“她才漂亮呢,比你們兩個牛頭馬麵的東家看起來舒服多了。”

    “眼睛望著老板娘,肚子就不餓了嗎?”

    在小酒店或者印刷所門口說的這些打趣的話,多少透露出一點賽夏鋪子的情形,給戈安得弟兄知道了。他們聽見夏娃做曆本生意,認為必須徹底破壞,不讓可憐的女人把事情做成功,從此發達起來。

    弟兄倆商量道:“咱們叫她撞得鼻青臉腫,不敢再做買賣。”

    專管印刷的戈安得遇到賽利才,說他們活兒太多,原有的校對忙不過來,提議分一部分給賽利才,按件計酬。賽利才晚上替戈安得弟兄工作幾小時,比著替賽夏整天幹活掙的錢更多。戈安得弟兄便和賽利才有了來往,他們誇他才能出眾,隻是遭遇不好,代他可惜。

    有一天,兩個戈安得中的一個對他說:“你滿可以當一家大印刷所的監工,掙到六法郎一天;你這樣聰明,將來還有希望在廠裏搭股。”

    賽利才答道:“做個好把式的監工有什麽用?我是孤兒,明年輪到兵役,抽簽抽中了,誰拿出錢來替我買壯丁?”

    有錢的印刷商道:“隻要人家看你出力,怎會不借錢給你免掉兵役呢?”

    賽利才道:“反正不能指望我的傻瓜。”

    “噢!那個財候也許他研究的東西有了結果啦……”

    這句話有心叫聽的人起壞主意。賽利才帶著探問的神氣瞅著紙廠老板,看他一聲不響,隻得小心回答:“我不知道他忙些什麽,反正他這種人不是在鉛字架上發財的。”

    印刷商拿出六大張教區的經文遞給賽利才,說道:“朋友,你明天校完,就有十八法郎進賬。你瞧我們氣量多大,讓同行的監工掙錢!我們盡可讓賽夏太太印《牧羊人曆本》,把本錢賠得精光。你不妨告訴她一聲,我們也在印這個冊子,包管趕在她前麵……”

    賽利才為什麽把曆本排得這樣慢,現在我們明白了。

    夏娃聽說戈安得破壞她可憐的小買賣,嚇了一跳;賽利才假仁假義的報告同行的競爭,她還以為是忠心;可是不久發現她的獨一無二的排字工形跡可疑,不能單用年輕人的好奇心來解釋了。

    有天早上她說:“賽利才,你常常站在門口等先生走過,想看他幹些什麽;你不趕緊排咱們的曆本,反而在先生走出澆墨棍的工房的時候望著院子。這些行為都是不對的。你明明看見我是他的妻子,尚且尊重他的秘密;我不怕自己辛苦,讓他安心工作。你要不浪費時間,曆本早已完工,高布早已拿去發賣,不怕兩個戈安得搗亂了。”

    賽利才道:“哎唷!太太,我在這裏每天拿四十銅子工錢,替你排的字值到一百銅子,還不夠嗎?晚上要沒有戈安得弟兄的校樣,我隻好吃糠了。”

    夏娃聽著心裏很難受,主要不是因為賽利才抱怨,而是他聲調粗野,帶著威嚇的態度和惡狠狠的眼神。她說:“你年紀輕輕就沒有良心,看你將來有出息嗎?”

    “跟的老板是個女流,當然不會有出息了,一個月的工錢還不一定能維持三十天。”

    夏娃覺得女性的尊嚴受了傷害,氣衝衝瞪了賽利才一眼,上樓了。大衛來吃飯,夏娃問道:“朋友,你對賽利才那小子信得過嗎?”

    他回答:“賽利才嗎?他是我的徒弟,我一手教出來的,他替我念原稿,我安排他上鉛字架,哪一樣不是我提拔他的?你這話好比問一個做父親的是否信得過他的孩子……”

    夏娃告訴丈夫,賽利才幫戈安得弟兄看校樣。

    大衛好象師傅做錯了事,不好意思,說道:“可憐的孩子!他也得活命啊。”

    “對;可是朋友,你瞧瞧高布和賽利才的分別吧;高布每天趕七八十裏路,隻花十五到二十銅子,替我們把單張的印刷品賣到七八法郎,甚至九法郎,除掉開支,隻問我要他一法郎的工錢。高布再苦也不會幫戈安得弟兄掌車;你扔在院子裏的東西,哪怕有人許他一千銀洋也不會瞧上一眼;賽利才卻統統撿去,瞧個不停。”

    心胸高尚的人總不大肯相信人家會作惡,會無情無義;直要受到殘酷的教訓才恍然大悟,知道人心敗壞到什麽田地;而且他們受了教訓也隻用寬大來表示他們的痛心。

    所以大衛回答說:“嘔!巴黎的孩子都免不了好奇。”

    “好吧!朋友,我隻請你上工場去查查你的小廝一個月來排的東西,告訴我是不是他在這一個月內不能完成咱們的曆本……”

    吃過晚飯,大衛查了一下,認為曆本隻消一個星期就應該排完;又聽說戈安得弟兄也在印同樣的曆本,便來幫助老婆,叫高布不用再去兜售圖片,工場的事都由大衛調度。他親自拚了一版,讓高布和瑪利紅兩人印刷;自己和賽利才印另外一版,同時照管彩印的工作。每種顏色要分開印,四種不同的油墨要印四次。一份《牧羊人曆本》要四道印工,成本自然很高,隻有內地印刷所仗著人工不值錢,不需要計算資金的利息,才能生產。盡管是粗貨,印精美圖書的大廠卻無法上手。從老賽夏退休之後,破舊的工場裏第一次開動兩架印刷車。夏娃的曆本印得極好,卻隻能賣兩生丁半,因為戈安得弟兄的批價是三生丁。夏娃發給貨郎擔的曆書隻收回成本,高布直接賣給用戶的才有賺頭;結果夏娃的買賣失敗了。賽利才發覺自己在漂亮老板娘眼中犯了嫌疑,便打定主意跟她作對,私下想:“你疑心我,我非出氣不可! ”巴黎的頑童就是這種脾氣。賽利才拿著人家有心多給的外快,每天晚上到戈安得辦公室領校樣,第二天早上送回去。他和兩個戈安得的談話一天天的多起來,混得挺熟;人家拿免除兵役引誘他,他覺得大有希望。大衛研究的東西和賽利才的刺探,用不著戈安得弟兄花錢收買,賽利才自動一言半語的漏出來。

    夏娃眼看賽利才沒法信托,又找不到第二個高布,心中憂急,決意把她獨一無二的排字工歇掉。富於感情的女子眼光特別犀利,她看出賽利才是個奸細。沒有人排字,印刷所隻好停業,夏娃發了一個狼,寫信給梅蒂維埃。他是巴黎的紙商,和大衛·賽夏,戈安得弟兄,以及本州所有造紙的人幾乎都有往來。夏娃托他在巴黎的《書業公報》上登一條廣告:“茲有印刷廠一所,設於安古蘭末,營業發達;主人願將機器連同執照出讓。欲知詳情,請向賽邦德街梅蒂維埃先生接洽。”

    四 戈安得弟兄

    兩個戈安得看見報上登出那條廣告,彼此商量道:“這小女人倒還聰明,咱們要讓她有些買賣維持下去,才能控製她的印刷所;不然的話,來一個厲害的對手盤下大衛的工場,咱們就監視不了啦。”

    弟兄倆存著這個心思去跟大衛·賽夏談判。兩人先見到夏娃,也不隱瞞他們的計劃,說是想請賽夏先生承包他們的印件:他們活兒太多,原有的機器忙不過來,甚至要到波爾多去招工人,他們保證大衛的三架車子不會閑著。夏娃看到她的計策很快就有效果,心裏挺高興。

    賽利才進去報告大衛,有這兩位同行來拜訪。夏娃乘機對戈安得弟兄說:“我丈夫在第多廠認識一些出色的工人,又老實又幹練;他大概要在最好的工人裏頭挑一個來接手……把鋪子出盤,兩萬法郎就有一千法郎利息,那不是比受你們欺壓,每年蝕掉一千法郎強多嗎?我們印曆本隻是挺可憐的小生意,也是我們一向做慣的,幹麽你們要嫉妒呢?”

    兩兄弟中的一個,大家叫做長子戈安得的,挺客氣的回答:“哎!太太,為什麽不早通知我們一聲呢?那我們就不同你搶生意了。”

    “得了吧,先生。你們聽賽利才說我排印曆本,你們才跟著印的。”

    夏娃一邊氣憤憤的說,一邊瞪著長子戈安得,戈安得不由得低下眼睛。這麽一來,賽利才出賣主人的勾當被夏娃拿到了真憑實據。

    這個戈安得名叫鮑尼法斯,專管造紙跟營業,在生意上比他的兄弟約翰精明得多。約翰管理印刷所很有本領,但才幹隻抵得一個上校,鮑尼法斯卻是將軍,約翰也願意他哥哥當總司令。鮑尼法斯清瘦幹癟,臉上布滿紅斑,皮色黃黃的象教堂用的蠟燭,嘴巴老是抿緊,眼睛象貓一樣,從來不發脾氣,哪怕用最粗野的話罵他,他也賽過虔誠的教徒,若無其事的聽著,回答的聲音很軟和。逢到望彌撒,懺悔,領聖體的日子,他無有不到。麵上裝做和顏悅色,近於懦弱,其實他的頑強的野心不下於教士,在生意上貪得無厭,既要利,又要名。中等階級在一八三〇年革命中到手的種種好處,長子戈安得從一八二〇年起就想要了。心裏痛恨貴族,也不關心宗教,他的虔誠正如波那帕脫加入山嶽黨,完全是投機。當著貴族和官府的麵,他的腰背特別軟,自然而然會彎下去,表示自己渺小,低微,殷勤。還有一個特點可以描寫這個人物,做慣生意的人聽著也更能體會其中的奧妙。他戴一副藍眼鏡隱蔽眼風,說是當地地勢太高,陽光強烈,地麵和白色建築物上的反射太刺激,需要保護眼睛。他的身材隻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因為清瘦而顯得很高,而清瘦又說明這個人工作繁忙,思想老在活動。一張假作善良的臉,長長的灰色頭發緊貼在腦殼上,象教士的款式;七年來的裝束始終是黑褲子,黑襪子,黑背心,栗色外套。大家為了分清兩兄弟,管鮑尼法斯叫做長子戈安得,稱他的兄弟胖子戈安得,這樣的稱呼也說明他們的身量和才幹的差別,——其實兩人都是厲害角色。約翰·戈安得一身肥肉,心情開朗,麵團團的象法蘭德斯人;皮膚被安古莫阿地區的太陽曬成古銅色,身材矮小,挺著一個大肚子,好比堂·吉訶德的跟班山哥·邦沙;嘴角上經常帶著笑意,肩膀厚實,和他的哥哥正好是個鮮明的對比。約翰不僅長相和智力跟他哥哥不同,主張也不一樣:他的言論近於進步黨,屬於中間偏左的一派,隻有星期日才去望彌撒,同一般進步黨的商人十分投機。烏莫鎮上有些做買賣的說,兩兄弟意見不一致是有心做出來的。長子戈安得很巧妙的利用兄弟表麵上的樸實,拿他當棍子用。約翰慣說粗暴的話,使出不客氣的手段,他哥哥天性寬厚,不喜歡用這套辦法。約翰專做炮手,脾氣急躁,提出的條件叫人沒法接受;相形之下,他哥哥的建議溫和多了。他們就是這樣一搭一檔的達到他們的目的。

    女人自有女人的聰明,夏娃很快就看透兩兄弟的性格,在兩個厲害的對手麵前格外小心。大衛從老婆嘴裏知道了敵人的意思,聽著他們的條件完全心不在焉。他走出裝著玻璃格子的辦公室,預備回到他的小實驗室去,一麵對兩個戈安得說:

    “你們同我女人談吧,她對我的印刷所比我還清楚。我幹的事業將來比這個小鋪子有出息,你們給我受的損失也好借此彌補……”

    胖子戈安得笑著問:“用什麽方法呢?”

    夏娃瞅著大衛要他小心。

    大衛回答:“將來你們和所有用紙的人都少不了我。”

    勃諾阿-鮑尼法斯·戈安得道:“你在研究什麽啊?”

    鮑尼法斯聲氣柔和,話說得很含蓄。夏娃又朝丈夫瞅了一眼,要他置之不理或者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我要造出紙來,成本比現在降低一半……”

    說完他走了,沒看見兩兄弟交換的眼風,他們的意思是說:“這家夥準是個發明家;有這副氣派的人決不會閑著。”鮑尼法斯仿佛說:“讓咱們來利用他! ”約翰好象問:“怎麽利用呢?”

    賽夏太太道:“大衛對你們象對我一樣。隻要我問長問短,他就覺得我的名字很犯忌,老是對我說那句話,其實不過是個方案罷了。”

    鮑尼法斯道:“你丈夫的方案成功了,發財當然比做印刷生意快,怪不得他不在乎鋪子。”他說著掉過頭去望望空蕩蕩的工場,隻見高布坐在一塊木板上拿蒜頭塗著麵包。“不過這印刷所落在一個勤謹,幹練,有野心的同行手中,對我們也不大合式。或許咱們能商量一個解決的辦法。要是你願意,不妨把機器租給我們廠裏的一個工人,由他頂著你們的名替我們幹活,象巴黎那種辦法。我們給他的工作,盡夠他付你們一筆可觀的祖金,還有些小小的利潤……”

    夏娃道:“那要看租金的數目了,你們願意出多少呢?”她望著鮑尼法斯的神氣表示她完全懂得對方的計劃。

    約翰·戈安得搶著說:“你想要多少呢?”

    夏娃道:“三千法郎租半年。”

    鮑尼法斯聲音怪軟和的回答:“噯,親愛的太太,你剛才說的你的印刷所預備賣兩萬法郎。兩萬法郎的利息,照六厘算也不過一千二。”

    夏娃愣了一愣,她這才覺得做買賣說話要多麽謹慎。

    她道:“你們親眼看到,我靠著機器和鉛字還能做些小生意,現在要讓給你們使用了;賽夏老先生也沒有白送我們禮物,我們要付他房租呢。”

    爭論了兩小時,夏娃爭到兩千法郎半年,先付一千。條件都講妥了,兩兄弟告訴夏娃,他們的意思是叫賽利才承租。夏娃不免表示詫異。

    胖子戈安得道:“交給一個熟悉場子的人不是更好嗎?”

    夏娃一聲不出,送走了兩兄弟,決心親自監視賽利才。

    吃晚飯的時候,夏娃拿文件交給丈夫簽字,大衛笑道:“敵人進了堡壘啦!”

    夏娃道:“不怕!高布和瑪利紅兩人赤膽忠心,我都信得過;他們倆一定會小心看守。27裏那套機器本來要賠錢,現在有四千法郎收入;你的計劃耍成功,我看還得等上一年!”

    大衛溫柔的握著夏娃的手,說道:“你真是個發明家的妻子,當初你在水閘旁邊說的話一點不錯。”

    大衛夫妻倆有了過冬的生活費,卻從此受著賽利才監視,還不知不覺受著長子戈安得支配。

    管紙廠的哥哥走出去對專管印刷的兄弟說.·“這一下可把他們抓住了!將來這些可憐蟲拿慣了印刷所的租金,一心指望這筆進款,準會背債。六個月之後咱們不續訂合同,看這個天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那時趁他為難,咱們提議和他合作,把他的發明拿來共同經營。”

    如果有個精明的商人看見長子戈安得說出合作兩字的表情,準會感到男女結親還不及生意上的合夥來得危險。鳥獸被這些凶狠的獵人追蹤,形勢已經不妙了;大衛夫妻倆靠著高布和瑪利紅的幫助,是否能抵抗鮑尼法斯·戈安得的奸計呢?

    五 第一聲霹靂

    臨到賽夏太太分娩的時節,呂西安寄來五百法郎,加上賽利才付的第二期租金,各項開銷有了著落。大衛·賽夏,夏娃和她母親,都以為呂西安把他們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歡天喜地,象聽到詩人初期的成功一樣;呂西安登在報上的頭幾篇文章,在安古蘭末比在巴黎更轟動。

    大衛隻道太平無事,放心了,誰知舅子來了一封無情的信,他看著大為震動。

    “親愛的大衛,我用你的簽名出了三張本票,寫我的抬頭,向梅蒂維埃支了三千法郎,一張是一個月期的,其餘是兩個月三個月的。這件事一定使你很為難,無奈在借債和自殺之間,我隻能采取這個不名譽的手段。我的窘況以後再談;票子到期的時候我想法把款子匯給你。

    信閱後即毀,在母親和妹子麵前隻字勿提。我素來知道你的犧牲精神,想你這一次也不例外。

    你的絕望的弟弟 呂西安·特·呂龐潑萊”

    夏娃生產過後才起床,丈夫和她說:“你可憐的哥哥窮得一籌莫展,我寄去三張一千法郎的期票,一個月的,兩個月的,三個月的。你替我記在賬上。”

    說完唯恐老婆盤問,出門往田野去了。夏娃六個月沒有哥哥的信息,早就牽腸掛肚;當下同母親兩個把大衛那句凶多吉少的話揣摩了一會,覺得形勢惡劣,她情急智生,想出一個破除疑慮的辦法。特·拉斯蒂涅先生的兒子正回家小住,提到呂西安,說話很難聽;那些巴黎新聞,以及傳說的人的議論,被呂西安的母親和妹子聽到了。夏娃就去拜訪特·拉斯蒂涅老太太,請她介紹,見到她的兒子,說出自己的憂慮,希望知道呂西安在巴黎的實在情形。她哥哥同高拉莉的關係,為了出賣大丹士的嫌疑和米希爾·克雷斯蒂安決鬥,還有種種生活方麵的細節,夏娃一下子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個俏皮的花花公子說來,顯得更不堪。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假作關心同鄉,替大人物的前途擔憂。他真心佩服安古蘭末的子弟有這種才幹,可惜呂西安自暴自棄。他談到呂西安的錯誤,失掉有權有勢的靠山,叫人把準許改姓和使用呂龐潑萊紋章的上諭撕掉了。

    “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點撥,今天早已坐享榮華,做了特·巴日東太太的丈夫……誰知他不但把她丟了,還侮辱她!她隻得抱著一肚子委屈嫁給西克施德·杜·夏德萊伯爵,其實她心裏才愛呂西安呢。”

    賽夏太太道:“真的嗎?”

    “你哥哥好比一隻初生的鷹,最初幾道豪華和榮譽的光彩把他照得眼花繚亂,什麽都看不清了。老鷹一個斤鬥栽下來,誰知道栽到哪兒為止?大人物總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夏娃聽著最後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回去隻是心驚膽戰。她精神上最經不起打擊的地方受了傷,在家一聲不出,好幾次抱著孩子喂奶,眼淚掉在孩子的臉上和腦門上。對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觀念的產物,也是與生倶來,極不容易放棄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歐也納·特·拉斯蒂涅,而要打聽一個真正的朋友。呂西安欽佩小團體的時候給過她大丹士的地址;她便寫了一封動人的信去,大丹士回了一封信來:

    “太太,你向我探聽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為了要我說實話,還轉述特·拉斯蒂涅先生告訴你的許多事,問我是否確實。太太,與我有關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呂西安洗刷,糾正特·拉斯蒂涅先生的話。當時令兄感到內疚,給我看他批評我作品的稿子,說他決不定是否送去發表,雖然不聽從黨派的命令必然要傷害一個他心愛的人。一個作家既自命為要表達情欲,勢必能體會別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婦與朋友之間,隻能犧牲朋友。令兄犯的罪過,我是給了他方便的,親自把他扼殺作品的評論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對評論完全同意。你問我是否還尊重呂西安,當他朋友。這可不容易回答了。令兄走的是絕路。眼前我還代他惋惜,不久我就隻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為他過去的行動,而是因為他以後還會有這樣的行動。呂西安是富於詩意的人,可不是詩人;他隻管做夢,不肯思考,隻忙亂,不創造。總而言之,允許我說一句,他是個沒有丈夫氣的男人,犯了法國人最大的毛病:喜歡賣弄。呂西安隻要能炫耀聰明,痛快一下,永遠會犧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過幾年奢華糜爛的生活,將來他很可能同魔鬼訂賣身契。他不是做過比這個更糟糕的事嗎?不是和一個女演員公開同居,拿他的前程換取暫時的快活嗎?現在那女人的年輕,美貌,忠誠,——因為她的確愛呂西安,——使呂西安看不見他處境的危險,看不見那種生活方式得不到社會的原諒,不論你有多大聲名,多大財產。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誘惑,都會象今天一樣隻圖一時的快樂。你放心,呂西安永遠不至於犯罪,他沒有這膽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經犯下的罪,從中分肥而不分擔危險:這種行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壞蛋也認為可恥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後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樣再來;因為他缺少意誌,遇到色情的誘惑,要滿足什麽小小的野心,就沒有力量克製。他跟富於詩意的人一樣懶惰,以為不去克服困難而回避困難是表示他聰明乖巧。他時而勇敢,時而膽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責備他的膽怯;呂西安賽過一架豎琴,琴弦的鬆緊隨著氣候的變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寫出一部優美的作品,不在乎名聲,事先他可是極盼望名聲的。他初到巴黎便受著一個青年控製,那人毫無品德,隻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壇上有經驗,有手段,叫呂西安看著出神。那魔術師把呂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誘他過著有失體統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愛情的光彩,使他沉湎不返。輕易佩服人是性格軟弱的表現,我們不能對一個走繩索的和一個詩人等量齊觀。我們勸呂西安接受戰鬥,不要用投機取巧的方法獵取聲名,勸他正式跳上擂台,不要混在樂隊裏當吹鼓手。他瞧不起朋友們的勇氣和節操,偏偏賞識文壇上的弄神搗鬼,招搖撞騙的勾當;我們為之都很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個怪脾氣,對這等性格的青年特別寬容,還喜歡他們;看他們表麵上有些才能和虛假的光彩,信以為真;對他們毫無要求,原諒他們所有的過失,隻看見他們的長處,把人品完整的人應享的利益給他們,盡量的寵他們。反過來,大眾對品性堅強而完整的人倒是嚴厲無比。這種世道好象極不公平,說不定也有深意在內。社會隻拿小醜取樂,沒有其他的要求,一轉眼就把他們忘了;不比看到一個器局偉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聖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規律:曆久不磨的鑽石不能有一點兒瑕疵,一時流行的出品不妨單薄,古怪,浮而不實。所以,呂西安盡管一錯再錯,仍舊能飛黃騰達,隻消能利用好機會,或者交上一般上等人;不過萬一撞在一個惡魔手中,他非墮入十八層地獄不可。他這個人好比許多優美的東西縫在一塊質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鮮豔的色彩褪盡了,隻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質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爛的布條兒。隻要呂西安還年輕,不怕沒人歡迎,可是到了三十歲又是什麽局麵呢?真正愛護他的人不能不想到這個問題。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對呂西安有此想法,我也不敢直言不諱,使你聽了傷心,無奈你的來信語氣那麽沉痛,問題提得那麽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的回答,既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自己,因為你太看重我了;並且我朋友中認識呂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見一致,因此我覺得說出真相是我責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麽可怕。在好壞兩方麵,呂西安都樣樣做得出。這話可以概括我們大家的感想和這封信的內容。現在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顛簸把這個詩人送回到你身邊來,希望你利用你對他的影響,留他在家;在他立誌不堅的時期,巴黎對他始終是個危險的地方。他常說你們夫婦倆是他的護身神,大概他過去把你們忘了;等到他受著狂風暴雨的打擊,除了老家沒處棲身的時候,他一定會想起你們;那時,太太,你還得一片熱情的對他,那是他需要的。

    太太,我素來欽佩你的才德,也尊重你的慈母般的憂慮,不能不向你表示我真誠的敬意。

    你的忠實的仆人 大丹士”

    看了這封信以後兩天,夏娃奶水枯了,隻得雇一個奶媽。她一向把哥哥當作神道一般,怎想到他糟蹋了大好才華去做壞事;在夏娃眼中,呂西安是陷入泥坑了。內地的冷角落裏還有些清白的人家保存舊傳統的光輝,這個高尚的姑娘最重誠實,廉恥,以及家庭中培養出來的一切做人之道,絕對不肯妥協。她心上想,原來大衛竟有先見之明。愛情濃厚的夫妻本可以平心靜氣,無話不談;夏娃把心中的悲痛,使她雪白的腦門變得灰溜溜的傷心事兒告訴丈夫,丈夫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夏娃痛苦之極,豐滿的乳房長不出奶水,又為了不能盡為娘的責任而發急,大衛眼淚汪汪的瞧著她,一麵安她的心,給她希望。

    “孩子,你哥哥立身不正是因為幻想太多。詩人渴望榮譽也不足為奇,隻是追求快樂太性急了。他好比一隻鳥,很天真的受著五光十色的繁華世界的騙,社會指責他的罪過,上帝會饒赦他的!”

    可憐的女人嚷道:“可是他把我們害苦了!”

    “現在他害了我們,幾個月之前寄回他的第一筆稿費,救了我們! ”大衛知道老婆說的是氣話,不免過火,不久仍會對呂西安回心轉意。“差不多五十年前,邁爾西埃在《巴黎景象》中說過,文學,詩歌,科學,一切腦力活動的產物永遠養不活人。呂西安憑著他的詩人氣質不相信五個世紀的經驗。用墨水灌溉的莊稼,即使能收割,也得在播種以後等上十年十二年;呂西安卻把青草當作五穀。不過至少他懂得了人生。他上過一個女人的當,少不得還要受上流社會的騙,相信虛假的友誼。他的經驗付的代價太高了,別的也沒有什麽。咱們的老祖宗說的好:隻要子弟回家耳朵不聾,保持清白,也就行了……”

    可憐的夏娃叫道:“清白!呂西安哪一樁行為不是違反道德的?昧著良心寫文章!攻擊他最好的朋友!拿女戲子的錢!和她同出同進!把我們搜刮得一文不剩!”

    “噢!這不算什麽……”

    大衛趕緊停住,差點兒泄漏舅子假造本票的秘密;夏娃發覺他有話不說,隱隱然感到不安。

    她說:“怎麽不算什麽?咱們哪兒去張羅三千法郎來還人家?”

    大衛說:“第一咱們要跟賽利才續訂印刷所的租約。這半年他替戈安得做的活兒分到百分之十五的好處,一共有六百法郎,印零件又掙了五百。”

    夏娃說:“這件事給戈安得弟兄知道了,也許不會再訂合同,他們要忌憚賽利才,因為他不是東西。”

    大衛說:“沒關係!再過幾天咱們就發財啦!呂西安有了錢一定是個正人君子……”

    “噢!大衛,親愛的朋友,你這是什麽話啊!難道呂西安窮了就不能不做壞事嗎?你對他的看法和大丹士先生完全一樣!軟弱的性格不可能出人頭地,而呂西安便是軟弱的……一個經不起誘惑的天使算什麽呢?”

    “唉!他這種人要有特殊的環境,特殊的天地,才能顯出他的美。呂西安天生不宜於鬥爭,我叫他不需要鬥爭就是了。我馬上要成功了,忍不住要把我成功的方法告訴你聽。你瞧!”大衛從袋裏掏出幾張八開大的白紙,好不得意的揚了一揚,放在他女人膝蓋上。

    六 造紙業一瞥

    他要夏娃上手試試樣品,夏娃詫異的神氣象小孩兒。大衛說:“這樣的紙,大葡萄尺寸的造價每令不超過五法郎。”

    夏娃說:“這些試驗怎麽做的?”

    大衛說:“用瑪利紅的一隻舊棕篩做的。”

    夏娃問:“你還不滿意嗎?”

    “關鍵不在於製造,而在於紙漿的成本。唉!孩子,不少人走過這條艱難的路,我是最後一批了。早在一七九四年,瑪鬆太太試驗用字紙做成白紙,試驗是成功了,可是成本浩大! 一八〇〇年英國的特·騷斯伯利侯爵,一八〇—年法國的塞更,同時嚐試用幹草造紙。你手裏這幾張用的是咱們最普通的蘆葦。我還想用蕁麻和薊草來做。要原料便宜,必須找一些出在沼澤區和土壤不好的地方的植物,那就不值錢了。整個秘訣在於怎樣用那些草料做成紙漿。現在我的方法還不夠簡單。盡管事情很難,我有把握使法國的造紙技術和我們的文學同樣領先一步,成為我們的專利,象英國人的鋼鐵,煤炭和家用陶器一樣。我要做一個造紙業中的雅卡。”

    夏娃站起身子,被大衛的樸實的態度感動了,興奮之下,張開手臂抱著大衛,把頭倒在他的肩膀上。

    大衛說:“你這樣對我,仿佛我已經成功了。”

    夏娃仰起頭來望著大衛,漂亮的臉上淌滿眼淚,一時竟沒法開口。

    “我不是擁抱天才,是擁抱一個安慰我的人! ”她說。“一顆星掉下去了,一顆星正在升起來。哥哥的墮落使我心酸,你卻給我看到丈夫的偉大……是的,將來你一定和葛朗陶日,羅凡,梵·勞貝,替我們培養茜草的波斯人,還有你和我提到的那些人一樣偉大,他們改良一種工業,做了有益人類而並不顯赫的事,至今默默無聞。”

    鮑尼法斯·戈安得和賽利才在桑樹廣場上來回走著,望見窗紗上映著夫婦倆的影子,說道:“這個時候他們在幹什麽?”賽利才負責監視老東家的行動,長子戈安得每天半夜裏都要來跟賽利才談一談。

    賽利才道:“大概他拿白天做的紙給女人看。”

    紙廠老板問:“用的是什麽原料呢?”

    賽利才回答:“猜不出來。我在屋頂上開了一個窟窿,昨天夜裏爬上去,看見傻瓜用銅盆煮紙漿,堆在一邊的原料,看來看去看不出是什麽東西,隻能說象苧麻一類……”

    鮑尼法斯聲音很婉轉的對他的奸細說:“到此為止吧,再進一步就不老實了!賽夏太太快要叫你續訂印刷所的合同,你回答她想自己開店,願意出半價買下她的執照跟機器,要是她答應了,馬上通知我。不管怎麽樣,你得盡量拖日子……他們沒有錢了。”

    賽利才道:“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長子戈安得應聲說了句:“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心上想:“這一下可逃不出我手掌啦。”

    梅蒂維埃字號除了經營紙張以外,戈安得弟兄的鋪子除了造紙和印刷以外,都兼做放款而不領執照。在巴黎領一張銀錢業的執照要花五百法郎,稅務機關還沒想出辦法來控製商業,逼那些私做銀錢生意的人領執照。戈安得弟兄和梅蒂維埃,雖然用交易所的行話來說,是地下銀行家,在巴黎,波爾多,安古蘭末的市麵上,每季也有幾十萬往來。那天晚上,呂西安偽造的三千法郎票據正好從巴黎轉到戈安得弟兄手裏,鮑尼法斯立刻利用這筆債務,想出一條毒計來害那個耐性而可憐的發明家,但看下文就知道。

    七 介紹一般的內地訴訟代理人,尤其是柏蒂-格勞

    下一天早上七點,鮑尼法斯沿著他紙廠的引水道踱來踱去;紙廠規模很大,水聲使人聽不見說話的聲音。他等著一個二十九歲的訴訟代理人,六星期前才在安古蘭末的初級法院登記,名叫比哀·柏蒂-格勞。

    年輕的代理人被有錢的廠商約去談話,當然不敢失約。長子戈安得同他打了招呼,問道:

    “你在安古蘭末念中學可是和大衛。賽夏同一個時期?”

    “是的,先生。”桕蒂-格勞說著,湊著長子戈安得調整步伐。

    “近來有來往嗎?”

    “他回來之後,我們至多碰上兩回。這也是必然的,平時我不在事務所就在法院;星期天和節日又得用功,想法進修,我是樣樣要靠自己的……”

    長子戈安得點點頭。

    “我們見了麵,大衛問起我的情形。我說我在博濟哀念完法律,在奧利凡先生手下當首席幫辦,希望有一天能盤進他的事務所……我跟呂西安·夏同比較熟,現在他改稱呂龐潑萊,勾上了特·巴日東太太,變了大詩人,跟大衛·賽夏是郎舅。”

    戈安得道:“你何妨去看看大衛,說你當了訴訟代理人,有事的話可以替他出力。”

    年輕的代理人回答:“那使不得。”

    “他從來沒打過官司,沒有相熟的代理人,為什麽使不得? ”長子戈安得回答,他借著綠眼鏡做隱蔽,打量柏蒂-格勞。

    比哀·柏蒂-格勞是烏莫鎮上一個裁縫的兒子,過去受同學們輕視,心底裏憋著一股怨氣。不幹不淨,烏七八糟的麵色,說明他害著長期的病,生活艱苦,睡眠不足,幾乎經常心緒惡劣。用俗話來說,兩句話就可以形容這個漢子,叫做又強橫又尖刻。破嗓子同他生硬的臉色,憔悴的神氣,說不出顏色的喜鵲眼,正好配合。據拿破侖的觀察,喜鵲眼決不是老實人的相貌。他在聖·赫勒拿島和拉斯-卡斯提到他的一個心腹,偷了他的錢被他趕走了,說道:“你瞧某人,明明是喜鵲眼,不知怎麽我會長時間相信他的。”長子戈安得把那清瘦的起碼代理人細細端詳了一番,隻見他一臉麻子,幾根稀剌剌的頭發,額角和頭頂已經分不清界限,手插在腰裏拿腔作勢,不由得想道:“我正用得著這樣的人。”柏蒂-格勞受盡輕侮,心裏急煎煎的隻想向上爬,雖然沒有產業,膽敢出三萬法郎盤進東家的事務所,指望攀一門親事來拔清這筆債;並且按照慣例,他相信老東家會代他物色一個老婆,因為前任為自己著想,應當幫後任娶親,保證他收回出盤事務所的代價。不過柏蒂-格勞最相信的還是他自己;他有些長處,在內地的確高人一等,而他主要的力量還是從怨恨來的。一個人越恨,幹起事來越有勁。

    巴黎的訴訟代理人和內地的訴訟代理人大有分別。長子戈安得太精明了,看見這些起碼代理人受著卑鄙的欲望支配,哪有不利用之理?高明的訴訟代理人在巴黎為數不少,都有點兒外交家的本領;他們業務忙,收入多,案子牽涉的範圍廣,用不著把訴訟程序當作生財之道。作為攻擊的武器也罷,作為防守的武器也罷,訴訟程序對於巴黎的代理人不再象從前那樣是個賺錢的項目。相反,凡是巴黎的事務所認為無足輕重的小事,內地的代理人用來大做文章,利用規定的手續,消耗許多貼印花稅的紙張,左一個文件,右一個文件,大宗費用都開在當事人的賬上。內地的訴訟代理人注意這些無聊的細節,當做一宗收入,不比巴黎的訴訟代理人隻重視公費。公費是當事人在訟費之外付給代理人的酬勞,不管替他辦案子的手段是髙是低。訟費一半是國庫的收入,公費是代理人獨得的進款。老實說,當事人付的公費,跟一個有本事的代理人所要求而應得的酬報,難得相稱。巴黎的訴訟代理人,醫生,律師,好比交際花同一個臨時情人打交道,最不相信當事人會知恩感德。官司未打以前和結束以後,當事人的兩副麵孔值得梅索尼埃畫兩幅精彩的風俗畫,拿公費的訴訟代理人見了包管叫好。巴黎和內地的代理人還有一點不同。巴黎的代理人難得辯護,遇到緊急申請的狀子才偶爾出庭。可是一八二二年代,大多數的州府律師很少(過後卻大批湧現),訴訟代理人都兼做律師,出庭辯訴。擔任這個雙重的角色勢必有雙重的工作,使內地的代理人在思想上沾染了律師的毛病,而並不減輕訴訟代理人的重擔。內地代理人因此說話很多,喪失了辦案子必不可少的冷靜的判斷。這樣一分化,一個高手往往變做兩個庸人。在巴黎,代理人不出庭發言浪費精神,不大替當事人主張是非,盡可保持正確的見解。他即使用法律做戰術,利用判例中的矛盾作武器,想法打贏官司,他對案子的看法還是照舊。總括一句,思想麻醉人的力量遠不如言語那麽強。一個人話說多了,會對自己的話信以為真。其實我們盡可以行動與思想抵觸,而不歪曲思想,盡可使理屈的案子勝訴,而不必象辯護律師那樣堅持理直。因此,老資格的巴黎代理人可以比老資格的律師成為更好的法官。可見內地代理人的庸碌無能,原因不止一端:他同當事人的瑣碎無聊的欲望打成一片,辦的多半是小案子,平時靠訟費過活,濫用訴訟法,還要親自出庭辯護!總而言之,他的弱點有一大堆。萬一在內地遇到一個傑出的代理人,那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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