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兩兄弟

    一、台戈安家和羅日家

    一七九二年,替伊蘇屯的布爾喬亞治病的有個姓羅日的醫生,出名的為人陰險。他老婆是當地最漂亮的女人,但據某些大膽的人說,羅日待老婆很壞。說不定那女的也有點兒傻。雖然朋友們多方刺探,閑人們議論紛紛,嫉妒的人飛短流長,這個家庭的內幕,外邊還是知道很少。大凡對羅日那種人,社會上一向有句老話,說“他不是個好惹的人”。因此羅日活著的時節,大家絕口不提他的事,見了他也客客氣氣。

    女的姓台戈安,出嫁之前身體就很虛弱,據說醫生倒是看中這一點才娶她的。她開頭生一個兒子,又生一個女兒,事有湊巧,一男一女相隔十年,人家還說羅日雖是醫生,也沒料到會生第二個孩子。那很晚出世的女兒名叫阿迦德。這些小事太簡單太平凡了,似乎不值得史家作為一個故事的開場,但不說明在先,象羅日那種性格的人可能被認為忍心害理,滅絕人性的父親;其實他隻不過逞著壞脾氣行事。許多人把這壞脾氣用一句可怕的老話掩蓋,說什麽“男子漢非有烈性不可!”這句剛強的格言害不少女人受罪。醫生的丈人丈母台戈安夫妻做的是貝利的金羊毛生意,代業主賣出,代商人買進,兩麵拿傭金。他們靠此營生變得又有錢又嗇刻:不少人的處世之道都是這樣。

    台戈安的兒子,羅日太太的兄弟,不喜歡住在伊蘇屯,到巴黎去另謀出路,在聖·奧諾雷街盤下一家油酒雜貨鋪。這一下台戈安可倒了楣。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油酒雜貨商喜歡油酒雜貨的程度,同藝術家討厭油酒雜貨的程度正好相等。促成各式各樣誌趣的社會因素,還沒有人深入研究。我們不比埃及人,兒子不一定要繼承父親的行業,那末究竟是什麽原因使一個人不開麵包店而開紙店呢?這是一個很有興趣的問題。何況台戈安的誌趣還受愛情推動。老板娘漂亮得很,他為之神魂顛倒,眼睛望著她,心裏千思百想,其中有個念頭是:“好吧,讓我也來開一家雜貨店!”憑著耐性跟父母寄給他的一點兒錢,他和老東家皮克西沃的寡婦結了婚。一七九二年,人家都說台戈安的營業很好。那時兩老還活著,他們把羊毛生意收歇了,拿資金買進政府沒收下來的產業:而這又是一種金羊毛!他們的女婿羅日醫生,差不多算準自己快斷弦了,把女兒送往巴黎的舅子那裏,一方麵讓她見識見識京城,一方麵對她也不懷好意。巴黎的台戈安沒有兒女,台戈安太太大丈夫十二歲,身體壯健,但胖得象葡萄收割過後的畫眉。狡猾的羅日醫生醫道還高明,料定台戈安夫妻正和童話上的說法相反,兩口子盡管日子過得快活,卻決不會生兒育女。他們很可能疼愛阿迦德。羅日醫生存心不給女兒遺產,能送她到外地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好不得意。阿迦德是伊蘇屯最美的姑娘,長得既不象父親,也不象母親。為了她的出世,羅日醫生和他的好朋友羅斯多先生鬧得友誼破裂。羅斯多過去做按察使的代辦,不久以前從伊蘇屯搬走。在伊蘇屯那麽山明水秀的地方上出生的人,看見一家人家肯脫離本鄉,當然覺得奇怪透頂,要追問原因了。一般嘴皮刻薄的人說,有仇必報的羅日曾經大聲嚷過,羅斯多將來一定由他送終。這話從一個醫生嘴裏說出來,作用跟炮彈一樣。國民議會一撤消按察使代辦的職位,羅斯多便離開伊蘇屯,從此沒有再來。

    羅斯多家搬走以後,羅日太太老是在奧勳太太身邊消磨日子;奧勳太太是前任按察使代辦的同胞姊妹,也是阿迦德的幹娘,羅日太太的苦處隻向她一個人訴說。因此關於美麗的羅日太太的事,伊蘇屯人所知道的一星半點全得之於好心的奧勛太太,而且是在醫生死後說的。

    羅日太太一聽到丈夫要送阿迦德去巴黎,就說:

    “我從此看不見女兒了!”

    老成的奧勳太太講到這裏,加上一句按語說:“唉!這話竟被她說中了。”

    於是可憐的媽媽臉色黃得象木瓜。據說羅日有心用文火慢慢兒烤她;看她神氣,此話倒也並非虛謠。她的膿包兒子的態度叫受了冤枉的娘更加傷心。那家夥事事糊塗,父親既不管教,或許還加以鼓勵,所以兒子對娘應有的孝順和規矩完全談不到。約翰-雅各·羅日長相象爺,並且象他壞的方麵;而醫生本人,無論品行相貌都已經不大體麵了。

    可愛的阿迦德到了台戈安家,對舅舅並不吉利。一個星期之內,或者應當說一旬之內,因為那時已經宣布共和,夫幾埃-丹維爾憑著羅伯斯比哀一句話,把台戈安抓進監獄。台戈安先是不聰明,認為當時的大饑荒是出於虛構,又糊塗透頂,相信真有什麽言論自由,一邊侍候主顧一邊說出自己的意見。羅伯斯比哀住在一個木匠家裏,木匠的女人杜北萊替偉大的公民收拾屋子。也是台戈安合該倒楣,女公民杜北萊偏偏照顧貝利佬的生意。她認為雜貨店老板的想法侮辱了瑪克西米裏安一世。她看了台戈安夫妻倆的生活本來就不順眼,加上她是雅各賓俱樂部的信徒,常在群眾法庭上一麵打毛線一麵聽審,覺得台戈安女公民的姿色大有貴族意味,便把台戈安的議論搬給她的溫和厚道的東家聽,還添油加醬,把話說得更惡毒。雜貨店老板的被捕是為了囤積,那是當時極普通的罪名。台戈安坐了牢,老婆便四下奔走營救。但她手段非常笨拙,向一般掌權的人說的話,在老於世故的人聽來竟以為她有心要斷送丈夫。

    台戈安太太認識內政部部長洛朗手下的一位秘書,也是以後幾任內政部長的得力助手,姓勃裏杜。勃裏杜幫她活動,救雜貨店老板。按說世界上總有些了不起的傻子,真正做到一清如水,所以那廉潔的科長決不向操台戈安生殺之權的人行賄,隻求他們秉公辦理!無奈要求那時的人秉公辦理,等於要求他們讓波旁王室複辟。吉倫特黨的部長正和羅伯斯比哀明爭暗鬥,他對勃裏杜說:

    “你管什麽閑事呀?”

    老實的科長到處說情,到處聽到那句冷酷的回答:“你管什麽閑事呀?”勃裏杜乖乖的勸台戈安太太安靜下來;可是她非但不去交結羅伯斯比哀的老媽子,反而把告密的女人惡口毒舌咒了一頓。她去見一位國民議會的議員,那議員自己還怕性命難保,嘴裏卻回答道:

    “我會跟羅伯斯比哀說的。”

    漂亮的雜貨店老板娘聽了,賽過吃了定心丸;那位保護人當然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其實隻要送杜北萊女公民幾斤糖,幾瓶好燒酒,就能救出台戈安。這一點小枝節證明在革命時期為保住腦袋而請托規矩人,跟請托壞蛋一樣危險:你隻能靠自己。台戈安性命是完了,不過上斷頭台有安特萊·希尼埃做伴,也算沾到一些光榮。沒有問題,雜貨和詩歌那一回是破題兒第一遭在真人身上結合,因為不論過去將來,詩歌和雜貨暗裏始終有關係。台戈安的死比安萊特·希尼埃的死更加震動人心。直要三十年之後,大家才看出死掉安特萊·希尼埃對法蘭西的損失,遠過於死掉一個台戈安。羅伯斯比哀的措施至少有一點好處,就是到一八三〇年為止,雜貨商都嚇破膽子,沒有敢再過問政治。台戈安鋪子和羅伯斯比哀的住家近在咫尺。接手雜貨鋪的人營業虧本,把店基盤給有名的花粉商賽查·皮羅多。但是台戈安上斷頭台的晦氣好象會傳染似的,“女蘇丹兩用雪花膏”和“潤膚水”的發明人也在那屋子裏弄到破產。這個問題隻能讓占卜星相一類的學問去解答了。

    內政部的科長勃裏杜拜訪過幾回倒楣的台戈安的老婆,看了阿迦德·羅日那種恬靜的,冷冰冰的,純樸的美,印象很深。寡婦悲痛萬分,沒有心腸把第二個亡夫的買賣繼續下去。科長去安慰寡婦,結果是不出十天,但等阿迦德的父親一到,——而他也來的很快,一就把可愛的姑娘娶過去了。醫生發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喜出望外,因為從此他的老婆變為娘家唯一的承繼人了。他急忙趕到巴黎,主要不在於參加女兒的婚禮,而在於按照他的意思訂立婚書。勃裏杜隻有一片癡情,念頭不在金錢,聽憑居心不良的醫生一手擺布。醫生如何利用女婿的盲目,看了這故事的下文就知道。

    台戈安老夫婦相隔兩年,先後過世。所有的動產,不動產,全歸羅日太太承繼,就是說歸了醫生。後來醫生太太也敵不過丈夫,到一七九九年年初死了。羅日又有葡萄園,又買進農莊,又買進鐵鋪,還有羊毛出賣!他的寶貝兒子一無所能,好在老子替他安排的前途不過做個現成的業主,讓他癡騃騃的在金錢堆裏長大,斷定孩子至少會把日子混到老死,在這方麵不一定就比世界上最博學的人差到那裏。一七九九年代,伊蘇屯一般精明人已經派定羅日老頭有三萬法郎收入。老婆死後,醫生照舊荒唐,不過把生活調整了一下,關起大門躲在家裏作樂。一八〇五年,性格那麽剛強的醫生死了。那時伊蘇屯的布爾喬亞可不知說了他多少壞話,關於他腐敗的私生活,傳來傳去的故事也不知有多少!約翰-雅各·羅日後來被老子看出糊塗沒用,管得很緊;他始終沒有娶親,沒娶親的原因很嚴重,我們這部小說有許多筆墨就是說明這一點。以後你們會發覺,他的獨身一部分也錯在醫生。

    現在應當看看父親拿女兒出氣的後果。他認為女兒不是自己生的,其實千真萬確是他生的。生育方麵有些為科學說不出所以然的怪現象,伊蘇屯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阿迦德象羅日醫生的母親。一般人認為痛風症會跳過一代,由祖父傳給孫子;性情脾氣和痛風症一樣跳一代的情形也並不少見。

    例如阿迦德的大孩子相貌象娘,品性完全象外公羅日醫生。這又是一個難題,還是留給二十世紀去解答吧;也許咱們的子侄輩會用一套微生物學上的好聽的術語,對這個奧妙的問題跟現在的學術界寫出一樣多的謬論來。

    二、勃裏杜家

    阿迦德·羅日的那種臉,象聖母瑪麗亞的一樣,結了婚還保持童貞的氣息,所以人人稱賞。她的肖像至今掛在勃裏杜畫室裏,一張鵝蛋臉潔白無瑕,頭發雖則金黃,皮膚上可沒有一個紅斑。額角清秀,嘴巴細巧,鼻子長得輕靈,耳朵有模有樣,眼睫毛很長,深藍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溫柔,整個的臉有一股恬靜的氣息;今日不少藝術家看了畫都要問勃裏杜是不是臨的拉斐爾?”當年科長想娶這個姑娘可以說是福至心靈。凡是內地出身,從來沒離開過母親而會當家的主婦,要算阿迦德最合乎理想了。信教而不著迷,除了教會給女人的一些知識之外,沒有受過別的教育。在世俗的眼光中,她是十全十美的好妻子;另一方麵,她因為不了解人生而種下的禍根也不在少數。從前一個有名的羅馬女子,碑文上說她隻管繡花,看守門戶;這兩句用來形容阿迦德的純潔,樸素,安分的生活,再貼切沒有。從執政時期起,勃裏杜就死心塌地跟著拿破侖;一八〇四,羅日醫生過世的前一年,拿破侖升他為司長,年俸一萬二千法郎,還有為數可觀的津貼。有了這樣的進款,雖然伊蘇屯清算遺產的結果極不公平,阿迦德一個子兒沒拿到,勃裏杜也不放在心上。羅日老頭未死之前六個月,把一部分產業賣給兒子,餘下的一份也給了他;這既是兒子應得的名分,也是父親的優先贈與。在父母雙方的遺產項下,阿迦德隻在立婚書的時節以預支的名義到手十萬法郎。勃裏杜對皇帝崇拜得五體投地,象幫口裏的死黨一般賣力,幫那個現代的天神實現他的壯誌雄心;因為拿破侖看到法國瘡痍滿目,有心要百廢並舉。司長從來不嫌工作太多。計劃書,備忘錄,報告書,意見書,不管多重的差事都接受下來;能夠為皇帝效勞真是太高興了。他愛拿破侖的人品,又敬重他是國家的元首,不容許人家對元首的行事和計劃有一言半語批評。一八〇四至一八〇八年間,司長在服爾德河濱道住著一個寬敞華麗的公寓,跟內政部和蒂勒黎宮都近在咫尺。勃裏杜太太全盛時代,家裏也隻雇一個廚娘,一個男當差。阿迦德老是第一個起床,帶著廚娘上中央菜場。男當差收拾屋子,阿迦德在廚房裏料理中飯。勃裏杜總得十一點左右才到部裏去。他在世的時期,阿迦德始終高高興興的給他預備一頓精美可口的中飯,勃裏杜也隻有這一餐吃得稱心滿意。一年四季,不問天氣如何,隻要勃裏杜出去辦公,阿迦德總在窗口望著丈夫,等他在杜·巴克街上拐了彎才縮進頭來。然後她親自收拾飯桌,在各間屋裏巡視一遍;然後穿扮齊整,在丈夫回家之前跟孩子們玩兒,或是帶他們出去散步,或是在家接待客人。司長倘有緊急公事帶回家,她便在書房裏靠近他的書桌坐著,象雕像一般寂靜無聲,一麵編毛線一麵看他辦公,陪他熬夜,隻比他早幾分鍾睡覺。夫妻倆偶爾去看一次戲,坐著部裏的包廂。逄到這些日子,他們就在外邊吃飯;勃裏杜太太象沒有見識過巴黎的人一樣,永遠覺得飯店裏的景致新鮮有趣。勃裏杜在內政部主管一個部分,人家往往預備了場麵闊綽的宴會請司長夫婦,勃裏杜對這些應酬照樣體體麵麵的回敬;阿迦德既不能不到場,也就按照當時的風氣打扮起來;但她回家脫下華麗的衣衫,換上內地婦女樸素的裝束,倒反滿心歡喜。每逢星期四,勃裏杜在家招待朋友;四旬齋前的星期二開一個盛大的跳舞會。以上的寥寥幾句把夫婦倆的生活包括盡了,他們從頭至尾隻有三樁大事:先是生了兩個孩子,中間隔開三年,然後是勃裏杜的死。一八〇八年,拿破侖正打算發表他做署長兼參議官,封他為伯爵,他卻熬夜過度,辛苦不過,死了。那個時期拿破侖特別關心內政,交給勃裏杜的工作特別繁重,把不辭勞苦的公務員的身體弄壞了。勃裏杜從來不曾有所請求,拿破侖私下打聽他的生活和財產,聽說除了官俸之外一無所有,才知道他是個一清如水的廉吏,這批人都是為他的政府增光,有裨官箴的。拿破侖有心出乎勃裏杜的意外,重重的賞他一下。司長想在皇帝出征西班牙以前趕完一件規模極大的工作,不料得了炎症,死了。

    拿破侖回國在幾天之內準備了一八〇九年的戰役,知道勃裏杜去世,便說:“有些人出了缺就沒有人補得上!”忠心耿耿的官吏不象有功的軍人能得到顯赫的獎賞;拿破侖發覺這一點,決意仿照為軍人設立榮譽團的辦法,替文官創立一個報酬優厚的勳位。勃裏杜的殉職使他想起辦“聯合團”,但他來不及把這個貴族團體完全辦成功。曇花一現的勳位早已在大眾的記憶中消失,多數讀者一定要問那個團的勳飾是什麽:原來是藍緞帶。拿破侖稱之為“聯合團”,存心把西班牙王室的金羊毛勳章和奧地利的金羊毛勳章混合為一。後來有個普魯士的外交官說:“這粧褻瀆的事沒有做成,也可見天意所在。”

    拿破侖叫人調查勃裏杜太太的境況。兩個孩子都給送進帝國中學,全部教育費由皇帝的私庫開支。勃裏杜太太年支四千法郎撫恤金,至於兩個兒子的家業,大概拿破侖打算將來再照顧。

    勃裏杜太太從出嫁到守寡,和伊蘇屯毫無來往。她母親死的時候,她正要生第二個兒子。她知道父親不喜歡她,而父親的過世又碰上拿破侖加冕,勃裏杜忙得不可開交,阿迦德不願離開丈夫。她的哥哥約翰-雅各·羅日,從她走出伊蘇屯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阿迦德被娘家不理不睬的一腳踢開,心裏很難過;但人家既把她置之腦後,她也難得想到他們了。她每年收到幹娘奧勳太太一封信,她回信隻寫些俗套。一片好心而虔誠的老太太屢次暗示阿迦德,阿迦德從來不加考慮。

    羅日醫生臨死以前不久,奧勳太太去信告訴幹女兒,要不寄一份委托書給奧勳先生,她應得的一份父親的遺產勢必完全落空。阿迦德不忍心為難哥哥。或許勃裏杜體會到侵占的行為正合乎貝利的風俗習慣,或許這個清廉正直的男人在金錢方麵和妻子一樣高尚,一樣滿不在乎,所以也不聽公證人羅甘的勸告。據羅甘的意思,勃裏杜大可利用自己的地位,對於父親剝奪女兒遺產的行為提起訴訟。

    可見勃裏杜夫婦倆都同意當時伊蘇屯的處置。但羅甘的話叫司長不能不考慮到妻子的利益,覺得她已經吃了虧。這個品性高尚的男子想著自己身後老婆生活沒有保障。他査了査賬,發覺羅日老人給女兒的五萬現款,從一七九三到一八〇五,已經被他們夫婦倆花掉三萬,便把餘下的二萬買進公債,行市是四十法郎,阿迦德一年可以收兩千法郎左右利息。

    因此,勃裏杜太太守寡以後有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盡可體體麵麵過日子。她始終是個內地婦女,打算歇掉勃裏杜的男當差,隻留下廚娘,換一個公寓。但她的好朋友台戈安太太老是以舅母自居,賣掉家具,退掉屋子,搬來和阿迦德同住,把勃裏杜舊時的書房改做臥室。兩個寡婦拿收入合在一處,總共有一萬二。這個辦法似乎入情入理,再簡單沒有。但人生最要提防這些好象毫無問題的問題;對於非常的事故,誰都知道謹慎小心;所以象訴訟代理人,法官,醫生,教士等等有經驗的人,都把挺簡單的事看得極重,旁人隻覺得他們認真過分。不知古人就對處世之道留下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叫做鮮花之下要防毒蛇。糊塗蟲倒了楣,往往對人對己辯解說:

    “事情太簡單了,誰碰上了都要上當的!”

    一向瞞著年齡的台戈安太太,一八〇九年時正好六十五歲。她當年號稱為油酒美人,象那些極少數的女子一樣不受歲月侵蝕,得天獨厚,到老姿色不衰,不過也經不起細看了。台戈安太太中等身材,又胖又嫩,肩膀很好看,皮膚帶點兒粉紅。淡黃頭發近乎栗色,遭了台戈安的變故還是沒有花白。她非常貪吃,喜歡做些精致的菜給自己享受;除了烹飪,同時也愛看戲,還有一樣誰都不讓知道的嗜好,買彩票!達那伊特水桶的神話不就是指這種無底洞麽?台戈安女人——對一個賭彩票的人隻配這樣稱呼——或許在衣著上花的錢太多一些,正如一般運氣好,長期不衰老的女人一樣。除了這些小小的缺點,和她一起生活倒是最愉快的,她總順著你的意思,不得罪人,老是心情歡暢,叫別人也跟著高興。她尤其有一項巴黎人的長處能吸引退休的職員和老年的商人:就是說懂得詼諧說笑的風趣!……她沒有第三次嫁人多半是受時代影響。在戰爭頻繁的帝政時期,要結婚的男人娶個年輕貌美的富家女太容易了,念頭不會轉到六十歲的女人身上。台戈安太太要逗勃裏杜太太快活,帶她上戲院,坐馬車,替她做幾樣精致的飯菜,甚至想勸阿迦德和她的兒子結婚。她為此把她自己,她過世的丈夫和她的公證人都緊緊瞞著的秘密,告訴了阿迦德。原來年輕漂亮,自稱三十六歲的台戈安女人,竟有一個三十五歲的兒子。他姓皮克西沃,已經斷弦,屬於戰鬥部隊第二十一團,從少校升到上校,在特累斯頓一役中陣亡,隻留下一個獨生子。台戈安女人一向隻敢偷偷摸摸的看孫子,對外隻說是第一個丈夫的前妻生的兒子。她為了謹慎不能不向阿迦德透露秘密,因為皮克西沃上校的兒子也在帝國中學念書,有一半公費。孩子在中學裏就很調皮,好捉弄人,後來成為一個素描家和絕頂聰明的人物,名氣不小。阿迦德對人生已經一無留戀,隻疼著兩個孩子,隻想為孩子而活下去;從理智上說,從她對亡夫的感情說,都不願意再嫁。可是做良母不比做賢妻來得容易。寡婦有兩個互相衝突的責任:既要做慈母,又要做嚴父。很少女性能懂得而且貫徹這個雙重的使命。可憐的阿迦德雖然賢慧,仍舊無意之間種下不少禍根。她既不夠聰明,又象好心的人一樣慣於輕信人,竟做了台戈安太太的犧牲品,弄得苦不堪言。台戈安女人追著三連號的彩票,而彩票公司是不讓股東賒賬的。台戈安女人利用當家的機會拿日常開支的錢去做賭本,一心希望替自己的孫子皮克西沃,替她疼愛的阿迦德和兩個小勃裏杜發一筆財,結果是逐漸背了債。虧空到一萬法郎,她下著更大的賭注,隻盼望追了九年沒中彩的三連號能彌補一切。從此債務很快的加上去。到了兩萬法郎,台戈安女人慌得沒了主意,而她的三連號還是沒有中彩。她想抵押自己的財產,償還外甥女兒;可是公證人羅甘告訴她這個老實的辦法行不通。羅日老頭在舅子台戈安去世之後得了舅子的遺產,隻在約翰-雅各·羅日的產業項下撥出一筆收益歸台戈安太太。那時放一分錢的機會多得很,對於沒有主權而隻能收四千法郎利息的抵押品,沒有一個放高利貸的肯拿出二萬法郎借給一個六十七歲的老婆子。有一天台戈安女人便撲在外甥女腳下,哭哭啼啼說出真情;勃裏杜太太沒有半句埋怨的話,打發了男當差和廚娘,賣掉多餘的家具,拋出四分之三的公債,付清所有的欠賬,把屋子退租了。

    三、兩個倒楣的寡婦

    學士院後麵,從甘南穀街起到和塞納街會合的一段瑪薩裏納街,可以算得巴黎最淒涼的一個區域。紅衣主教瑪薩蘭捐給巴黎市的四省學院和圖書館,後來便是法蘭西學士院的會址,四周全是灰色的高牆,把這一帶街道布滿了冷冰冰的陰影;難得照到陽光,經常刮著尖利的北風。可憐的勃裏杜寡婦破財以後,在這個潮濕,陰暗,寒冷的地區租了一個四層樓上的公寓。屋子前麵聶立著學士院的大廈,那時大廈裏頭還容納一批凶猛的野獸,布爾喬亞稱之為藝術家,在工作室裏叫做“拉班”。年輕人在學校裏是“拉班”,畢業出來可能是國家派往羅馬的留學生。每年舉行會試的時節,參加競選的學生都關進一間間的考棚,社會上也得為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陣。考試的內容是學雕塑的要在一定限期之內用粘土塑成一座雕像的模型;學畫的製作一幅畫,那些作品如今都陳列在美術學校;學音樂的作一支清唱曲;學建築的設計一個大型建築的草圖。我寫這部小說的時候,那動物園已經從這些陰沉寒冷的屋子搬往近邊很漂亮的美術宮去了。

    從勃裏杜太太家的窗口可以望見裝著鐵柵的考棚,景色淒涼得很。學士院的大圓頂擋住北麵的遠景,隻有停在瑪薩裏納街上段的一排出租馬車是唯一給人消遣的景致。勃裏杜太太在窗下掛三隻木箱,裝著泥土種花;這一類的空中花園不但違犯警章,植物的繁殖還奪去人的陽光和空氣。屋子坐落在瑪薩裏納街和塞納街會合的尖角上,背後另外有屋子朝著塞納街,所以進深很淺,褸梯作螺旋形。四層樓已是最高的一層。三個窗洞,三間屋子,包括一間餐室,一間小客廳,一間臥房;樓梯台對麵有一個小小的廚房,廚房頂上有兩間單身漢的臥室和一大間空著的閣樓。勃裏杜太太挑這個公寓有三個理由:一則房租便宜。每年隻要四百法郎,因此她訂下九年租約;二則孩子上學方便,帝國中學就在附近;最後,她仍舊在住慣的區域之內。公寓內部跟屋子外表很調和。飯間壁上糊著小幅黃地綠花的紙,紅的地磚並不上蠟,隻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木器:一張桌子,兩口碗櫥,六把椅子,全是從老房子搬來的。客室鋪一張奧皮鬆的地毯,還是當初內政部換家具的時節人家送給勃裏杜的禮物。勃裏杜太太放進一套普通的桃花心木的桌椅,有埃及人頭做裝飾,綠花綢上織著白玫瑰。這是雅各·台瑪忒一八〇六年時大批製造的出品。

    客廳裏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掛在長沙發上麵的一椹粉筆畫,那是一個朋友替勃裏杜畫的肖像。雖則畫家的技術不大到家,無名英雄的剛毅之氣卻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靜的氣息都給表現出來了。.曾經被拿破侖稱為“剛強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顯出的機智,即使畫得不甚精彩,至少表達得很正確。我們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個始終盡職的人。共和政府頗有幾個公認的清官,勃裏杜的相貌就表現出那種廉潔的性格。

    對麵牆上,牌桌子上麵,光彩奕奕的掛著一幅皇帝的著色肖像,是凡爾奈的手筆:拿破侖騎在馬上匆匆忙忙走過,後麵跟著衛隊。阿迦德養著兩大籠子鳥兒,一個籠子是金絲雀,一個籠子是熱帶鳥。勃裏杜的死對她和對大眾都是不可補救的損失,從那時起,她就愛上了這種小孩子的玩藝兒。

    至於寡婦的臥房,從住了三個月起,直到她又倒了楣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為止,永遠亂七八糟,無論怎樣描寫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大靠椅變做貓兒的床鋪;有時金絲雀放出籠子,把所有的家具畫滿標點符號。好心腸的寡婦到處放著喂鳥的粟子和菜葉。缺角的碟子裏擺著貓兒的點心。衣服鞋襪四下亂丟。滿屋子都是一派內地氣息和追念亡人的氣息。勃裏杜的遺物全部鄭重其事的保留下來。對於他文房用具的重視,不亞於中世紀騎士的寡婦對待亡夫的刀劍。我們單看一粧小事就能領會這個女子的心意多麽動人。

    她包起一支筆,加了封,外麵批上一句:“我親愛的丈夫用的最後一支筆。”他喝最後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爐架上,用玻璃罩罩著。這一類供奉遺物的玻璃罩上麵,以後還堆上睡帽和假頭發。勃裏杜過世之後,三十五歲的年輕寡婦就不再修飾,更沒有什麽女性的風韻。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愛的男人從來沒有給她受過氣,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對樣樣東西都無所謂,也不再打扮了。夫婦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風情,都放棄得幹幹淨淨。有些人為了愛情會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個人身上,失掉這個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隻能為了孩子而活著,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財要害他們吃苦,心裏不知有多麽悲傷。她一搬到瑪薩裏納街,麵上另有一副淒涼的情調,令人感動。她的確對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侖除了已經幫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麽力:他的私庫既負擔兩個孩子的學費,還補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層樓上住著一個和外甥女一樣的公寓。她出一張憑據給勃裏杜太太,從她沒有產權的收益項下每年撥還三千法郎。公證人羅甘把手續辦妥,但直要七年功夫才能彌補損失。羅甘受著委托,替勃裏杜太太恢複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歸還的款子撥在勃裏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隻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倆過著清苦的生活。兩個又老實又懦弱的婦女雇一個隻做上半天的老媽子。台戈安喜歡下廚房,夜飯由她去做。晚上有幾個明友是從前勃裏杜薦到部裏去的公務員,來陪兩個寡婦玩紙牌。台戈安女人始終追著三連號的彩票,她說那三連號鬧別扭,硬是不出來。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錢能一下子還清;對兩個小勃裏杜比對嫡親孫子皮克西沃還疼愛,一則害他們吃苦,覺得過意不去,二則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時候對她也沒有半句怨言。因此約瑟和腓列普兩個孩子被台戈安女人當做心肝寶貝。一個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總希望人原諒,法蘭西帝國官辦彩票公司的老股東不時給孩子們弄一些好菜。再過幾年,約瑟和腓列普向她討零用錢是最方便不過的:小的拿去買木炭,鉛筆,紙張,版畫;大的買蘋果醬鬆餅,彈子,花繩,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著她把日常開支減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餘下的錢去做賭本。

    勃裏杜太太為了顧到孩子,也不讓生活費超過這個數目。她因為信托人吃了虧,有心懲罰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犧牲。正如一般膽小而不大聰明的人一樣,隻要自己任何一種善良的心意碰了釘子而開始猜疑,便盡量發展另外一個缺點,臨了那缺點竟會象德性一般堅強。她想皇帝或許會忘記勃裏杜家,也難免在戰場上出事;她的撫恤金又隻限於她活著的時期。看到孩子們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驚膽戰。羅甘向阿迦德解釋,台戈安太太每年撥還的三千法郎過了七年可以買回她的公債,阿迦德聽著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證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國家;她隻相信自己和刻苦省儉的一套。每年在撫恤金項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萬,能替一個孩子掙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歲,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問題:這個辦法可以給每個孩子留下一筆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兩個寡婦的生活從空頭的富裕變為自願刻苦,一個是為嗜好所迫,一個是自命為從美德出發。我這個故事的取材不過是人生極普通的利害關係,但影響恐怕反而更深遠;以深刻的教訓而論,以上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一樁都不能忽視。現代法國畫派最大的一個畫家約瑟·勃裏杜,小時候看到美術學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鬧;潮濕的區域遠景那麽沉悶,隻能望著天空消遣;經常接觸那幅業餘畫家的肖像,雖則功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偉大的氣魄都很充沛;屋子裏溫暖安靜,色彩豐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諧;還有吊在樓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親對大兒子的偏心,不讚成小兒子的興趣:總之,構成這個故事的開場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勢,也許就包含著約瑟·勃裏杜成為大畫家的原因。

    四、誌趣

    勃裏杜兩個孩子中大的一個名叫腓列普,長相跟娘一模一樣。雖是淡黃頭發,藍眼睛,一副愛淘氣的樣子看上去倒很象活潑,勇敢。當初和勃裏杜同時進內政部的克拉巴龍老人,也是晚上來陪兩位寡婦打牌的一個老朋友,每個月總有幾次摸摸腓列普的腮幫,說道:

    “好小子將來氣魄可不小!”

    孩子受著鼓勵,要充好漢,越發裝出一種狠巴巴的神氣。他有了這個傾向,變得對一切體力活動都很拿手。中學裏的打架把他鍛煉得膽子很大,不怕肉體痛苦,一般所謂軍人的勇敢就靠這兩點養成;但對書本不消說是討厭之極,體育與智育同時發展的難題原非學校教育所能解決。腓列普僅僅是相貌象娘,阿迦德卻以為品性也跟自己一樣,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會在腓列普身上出現,再加上男子的氣魄,將來品格更偉大。阿迦德搬進瑪薩裏納街那個淒涼的公寓的時候,腓列普十五歲,正是兒童最可愛的年齡,所以更證實了母親的信念。

    約瑟小腓列普三歲,象父親而更難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頭發不管怎麽梳理永遠亂七八糟;他哥哥雖然活潑,卻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約瑟不知倒了什麽楣,衣服總沒法穿得幹淨,倒楣的次數太多了竟成為一種習慣:新衣服一上身馬上變做舊衣服。腓列普可是愛麵子,會當心衣著。母親不知不覺的專門埋怨約瑟。要他看哥哥的榜樣。而阿迦德對兩個孩子的臉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別,上學校去接他們,提到約瑟就說:

    “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樣了?”

    這些小事叫為娘的越來越偏心。

    和兩個寡婦來往的杜·勃呂埃老頭,克拉巴龍老頭,特洛希的父親,全是極平常的人,其中沒有一個,連阿迦德的懺悔師陸羅神甫在內,發覺約瑟有喜歡觀察的傾向。未來的善用色彩的畫家隻顧他的興趣,對切身東西全不在意;這種氣質使他小時候顯得懵懵懂懂,父親還為他擔過心。腦袋大得異乎尋常,額角寬廣,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腦水腫。臉孔歪歪扯扯,年輕時期的表情好象老是在生氣。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現的精神,看到特色隻當作醜惡。直要後來才發展的線條,在約瑟臉上好象擰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會神看東西,皮肉的抽搐更厲害。腓列普替為娘的爭足麵子,約瑟沒有使母親受到半句誇獎。腓列普有些精彩的話,巧妙的對答,大人聽了覺得孩子日後必是個出眾的人物;約瑟卻一聲不響,隻會出神。母親斷定腓列普會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對約瑟完全不存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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