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退休針線商的病理

    從內地到巴黎去做小買賣的人,從巴黎回到內地必有些新觀念帶回去;然後他鑽進內地生活,染上內地習慣,改良革新的一時之興慢慢消沉,帶回來的觀念也不知去向。內地的連續而遲緩的小變化便是這樣產生的;那些變化說明各州各府的城市怎樣被巴黎鏟去一層浮麵,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須經過一個過渡階段,才能重新做一個徹底的內地人。這過渡階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場病一樣。做零賣生意的從整天嘮叨變做無話可說,從巴黎的忙碌變到內地的一無所事,沒有一個不感到苦悶的。那般好人掙了一份家業,回來花掉一部分錢滿足他們醞釀多年的欲望,同時消耗一些精力,因為活動慣了,不能說停就停。凡是不迷著一樣東西的人就出門旅行,或者在市鎮上作政治活動。有的去打獵,釣魚,為難他們的佃戶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貸,象洛格龍老頭;有的買股票,象多多少少的無名人士。洛格龍姊弟兩個的主意,你們已經知道,是大興土木,蓋一所漂亮屋子。虧得他們有這個嗜好,普羅凡下城的廣場上才有布裏穀剛才打量過的門麵,內部的房間經過重新分配,擺著豪華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隻釘子都得問過兩個洛格龍,請他們在圖樣和估價單上簽字,還得長篇大論,細細到到向他們解釋每個項目的性質,製造的地方,有幾等不同的價錢。倘若東西別致,那必定是蒂番納先生,或者於裏阿少太太,或者迦色朗市長用過的。隻要一樣東西和普羅凡有錢的布爾喬亞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爭論的結果便是包工的得勝。

    洛格龍小姐說:“既然迦色朗先生府上用過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錯不了。”

    洛格龍道:“西爾維,他建議在過道的壁帶上麵加卵形體。”

    “你管那個叫卵形體嗎?”

    “是的,小姐。”

    “為什麽?名字好古怪!從來沒聽見過。”

    “東西總見過吧?”

    “當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訴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象蛋那樣的形狀。”

    洛格龍叫道:“你們這些建築師真滑稽!大概就因為此,你們樣樣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問:“過道要不要油漆?”

    西爾維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說:“客廳和樓梯那麽好看,不裝飾過道就不相稱。矮小的勒蘇太太去年還叫人油漆過道呢。”

    “其實她丈夫當著檢察官,不見得會長住普羅凡的。”

    包工的說:“嘿!他將來準是法院院長。”

    “那末你叫蒂番納先生當什麽呢?”

    “蒂番納先生嗎?他有個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調到巴黎去的。”

    “咱們的過道到底漆不漆呢?”

    洛格龍道:“漆吧,至少讓勒蘇家看看咱們沒有一樣比不上他們。”

    兩個洛格龍在普羅凡安家的第一年,整個兒消磨在那樣的討論上麵,消磨在高髙興興的看工人做活上麵,消磨在覺得樣樣新奇而問長問短上麵,也消磨在費了不少氣力想和普羅凡的幾份大戶人家來往上麵。

    洛格龍姊弟無論哪一等世麵都沒見識過,一向守著自己的鋪子,在巴黎一個人都不認識,他們心癢難熬,隻想嚐嚐應酬交際的樂趣。兩個出門人回到本鄉,發見城裏住的有開“蠶寶寶”鋪子的於裏阿先生,於裏阿太太和底下兩代;有甘班一家或者說甘班一族,孫子還在巴黎做“三錠子”的老板;還有把“姊妹行”盤給洛格龍的葛南太太,三個女兒都嫁在普羅凡。於裏阿,甘班和葛南三個大族滿城都有親戚,賽過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長迦色朗先生是甘班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班羅先生是於裏阿太太的親兄弟。於裏阿太太原是班羅家的小姐。法院院長蒂番納先生是葛南太太的兄弟,葛南太太簽起名來總把娘家的姓蒂番納一齊寫上。

    城裏的王後是美麗的蒂番納少太太,有錢的羅甘太太的獨養女兒;羅甘太太的丈夫從前是巴黎的一個公證人,可是大家絕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納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風趣;她母親不要她留在身邊,在結婚前幾天才從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內地。曼拉尼·羅甘覺得住在普羅凡等於充軍,所以待人接物特別周到.她陪嫁豐富,日後還有大宗遺產可得。至於蒂番納先生,年老的父親因為給大女兒葛南太太預支了一大筆遺產,決定將來把離普羅凡二十裏地的一處田產撥給兒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納夫婦一結婚,院長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兩萬進款,以後還有兩萬一年收入。人家說起來:“他們日子才好過呢!”美麗的蒂番納太太隻有一件正經事兒,就是要送丈夫進國會;他當了議員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個時候,蒂番納太太打算把丈夫從初級法院很快的送進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納太太盡量拉攏當地的人,討好他們,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兩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裏招待本地所有的布爾喬亞。盡管地位很難處,二十二歲的年輕太太還沒走錯過一步。她顧著每個人的麵子,給每個人湊趣助興:對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對姑娘們做得象個姑娘,遇到做母親的就拿出一副做母親的神氣,遇到年輕婦女她輕鬆活潑,處處幫忙,而對所有的人都滿麵春風,一團和氣。一句話說完,她是普羅凡的頂兒尖兒,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裏的話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羅凡所有的選民已經打好主意,但等院長到了規定的年齡就提他做候選人。人人相信院長才能出眾,認為他是自己人,當他靠山。啊!蒂番納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長,替普羅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現在要講一講百事順利的蒂番納太太憑什麽能在小小的普羅凡城內當領袖。蒂番納先生的姊姊葛南太太嫁了女兒,自己再醮給收稅官迦拉同先生。葛南家的大女兒嫁給檢察官勒蘇,第二個嫁給馬德南醫生,最小的嫁給公證人奧弗萊。勒蘇,馬德南,奧弗萊三家的太太和她們的母親迦拉同太太,認為蒂番納院長是家族中最有錢最能幹的人物。檢察官是院長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嶽升到巴黎去,好讓他來當普羅凡的院長。因此上麵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同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聯合起來捧蒂番納太太,事事向她請教,和她商量。於裏阿先生的大兒子娶著一個富農的獨養女兒,覺得院長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謫降下凡的仙女,對她發生了一股動人的,突如其來的,諱莫如深的,純潔的熱情。狡猾的曼拉尼決不肯為一個於裏阿給自己找麻煩,卻有本領叫他始終扮著阿馬提斯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勁,勸他辦一份報紙,由她在背後操縱。兩年以來,於裏阿受著如醉若狂的熱情鼓動,在普羅凡辦了一家班車行,一份報紙。報紙名叫《蜂房——普羅凡報》,登載有關文學,考古與醫學的文字,由小圈子裏的幾個人執筆。本區的廣告費做了報紙的開銷,三百個訂戶付的訂報費便是盈餘。報上發表一些感傷的,在勃裏地區沒有人懂的小詩,題目是《獻給她!!!》後麵加上三個驚歎號。年輕的於裏阿夫婦到處宣揚蒂番納夫人的處,替葛南黨拉攏了於裏阿黨。從此以後,院長府上自然成為當地第一個交際場所。普羅凡寥寥可數的幾個貴族,隻有上城的特·勃萊奧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個沙龍。

    兩個洛格龍仗著跟於裏阿,甘班,葛南三家的老關係,也仗著外公的侄曾孫奧弗萊和他們是親戚,回鄉以後最初六個月先受到於裏阿老太太和迦拉同太太的接待;又經過相當周折,踏進了美麗的蒂番納太太的大門。大家在接待兩個洛格龍之前,不免先要把他們研究一番。普羅凡出身的人在聖·但尼街上做過買賣,現在回家享福,當然不便拒之門外。可是一切交際界的目的總是想集合一般財產,教育,生活習慣,知識,性格差不多的人。甘班,葛南,於裏阿一幫人地位比較髙,布爾喬亞的資格更老;不象洛格龍的老子是個放高利貸的小客店老板,過去的私生活和承繼奧弗萊遺產的手段都不大體麵。蒂番納家出身的迦拉同太太的女婿,公證人奧弗萊,肚裏清楚得很:洛格龍承繼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經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鄉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舉動方麵已經達到普羅凡交際場中的水平;從蒂番納太太出場以後,那個社會還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點風雅氣息。大家沆瀣一氣,互相了解,會安排自己的舉動言語,使得人人愉快。他們熟悉彼此的性格,相處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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