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reference_book_ids":[7049312848178056205]}]},"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都爾的本堂神甫

    一八二六年初秋,我們這故事的主人翁皮羅多神甫晚上從一份人家玩兒回來,突然遇到一場陣雨。他急急忙忙穿過小廣場,不管一身肥肉多麽累贅,他盡量的加快腳步。那荒涼的小廣場坐落在都爾的聖·迦西安大堂的凸堂背後,叫做遊廊場。

    矮小的皮羅多神甫本是容易得中風的體質,年紀六十上下,已經發過好幾次痛風症。在人生所有的小災小難中,那好脾氣的教士最恨大銀搭扣的鞋子裏突然灌水,弄得鞋底濕透。教會中人都會保養身體,皮羅多腳上終年裹著法蘭絨套襪,但鞋子浸過水還是免不了受些潮氣,第二天痛風症又得複發,提醒他老毛病始終沒斷根。可是遊廊場的路麵經常幹燥,皮羅多又在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玩韋斯脫贏了三法郎五十生丁,所以盡管穿過主教官邸廣場的時候已經雨勢猛烈,他也滿不在乎。那個時候,他正對著自己的美夢出神:那是心裏存了十二年的一個欲望,教士的欲望!天天晚上在暗中醞釀的欲望看來快實現了!他仿佛已經披著教區委員袖子鑲皮的法衣,好不舒服,再也感覺不到天氣的惡劣。聖·迦西安教區委員會最近有一個空額,經常在特·李斯多曼太太家聚會的人差不多向皮羅多保證一定能補上去,說候補人員中就數他一個人最有資格,他的權利雖然長時期不受重視,卻是一致公認的。倘若打牌輸了錢,倘若和他競爭委員的波阿蘭神甫到手了職位,老好人準會覺得傾盆大雨冷不可當,說不定還會怨生活太苦呢。但他正處在人生難得的場合,心中的得意使他忘了一切,加快腳步隻是一種不知不覺的動作。描寫人情的故事最要緊說出真相,當時皮羅多既沒想到陣雨,也沒想到痛風症。

    遊廊場靠大街那邊從前有好幾幢屋子,外麵砌著圍牆,本是大教堂的產業,給教區委員會的一些要人住的。自從教會產業歸公以後,市政府把屋子中間的過道改成一條馬路,從遊廊場通往大街,叫做唱詩班街。這名字就說明當初是唱詩班和唱詩學校的舊址,也是靠唱詩班吃飯的人居住的區域。街的左手隻有一所屋子,聖·迦西安大堂的飛扶壁穿過屋子的圍牆,直立在又小又窄的園子裏,叫你看了想不透到底是先有大堂呢,還是先有那年深月久,變成暗黃色的屋子。可是考古家把屋子的外表,門上的環洞,窗的形狀和裝飾花紋細看之下,就會發覺屋子和巍峨宏偉的大堂不但相連,當初原是一體。在法國,都爾是文學氣息最薄弱的一個城市,倘若當地也有一個考古學者的話,在走進遊廊場的口子上還能看出一些連環拱廊的遺跡,那是以前教士住宅的門麵,同教堂的整個風格完全調和。大教堂經過悠長的歲月,顏色蒼黑,布滿裂痕,又是冷又是潮濕,長著青苔和高高的野草。屋子坐落在大堂北麵,經常罩在大堂的陰影之下,從早到晚靜到極點,隻有鍾聲,從教堂裏透出來的做日課的聲音,或是棲宿在鍾樓頂上的紅腳烏鴉的聒噪聲,偶爾衝破四周的岑寂。那兒竟是一片荒涼的石頭世界,冷落的環境另有一番情調,隻有一無所用的膿包或者性格特別剛強的人才住得下去。我們說的那屋子一向住著神甫,房東是個老姑娘,叫做迦瑪小姐。產業雖是迦瑪小姐的父親在恐怖時代向政府買來的,但二十年來老姑娘始終招留教士,所以到王政複辟時代也沒有人覺得一個虔誠的婦女保留一所公產有什麽不好:熱心宗教的人或許以為迦瑪小姐存心在身後把屋子捐給教會;至於上流社會,他們根本不覺得屋子的用途有什麽改變。

    皮羅多神甫向那所屋子走去,他在那兒已經住了兩年了。他的一套房間和教區委員的職位同樣是十二年來眼熱的對象,是“我所欲也”的目標。當教區委員和寄宿在迦瑪小姐家裏,算是皮羅多一生之中兩件大事,大概把一個教士的雄心包括盡了。出家人認為人生不過是走向天國的旅行,在塵世為了滿足肉體的需要隻求睡得舒服,吃得稱心,衣服收拾得幹幹淨淨,有幾雙銀搭扣的鞋子,此外還想弄一個教區委員的職位滿足一下自尊心。據說這個解釋不清的心情便是我們到了上帝身邊也消滅不了,因為聖徒之間還有等級之分。皮羅多神甫沒有住進房間之前覬覦那房間的心,在時髦人物看來固然不值一提,對皮羅多卻是一股強烈的欲望,不但阻難重重,而且和作惡的欲望一樣充滿著希望,快樂和內疚。

    迦瑪小姐限於屋子的大小和內部的分配,沒法招兩個以上的房客。在皮羅多搬進去以前,大約有十二年光景,脫羅倍神甫和夏波羅神甫由迦瑪小姐照料得又快活又健康。脫羅倍神甫還活著。夏波羅神甫死了,皮羅多馬上補了他的缺。

    夏波羅神甫生前是聖·迦西安的教區委員,和皮羅多是好朋友。副堂長每次去拜訪教區委員,對他那套住房,家具和書櫃,總是不勝羨慕。這個羨慕的心後來變了想取而有之的心。皮羅多的欲望實在無法抑製;而一想到隻有最知己的朋友死了,他暗中那個越來越強烈的欲望才能滿足,心裏就覺得說不出的痛苦。夏波羅和皮羅多都沒有錢。兩人全是農家子弟,除了教士的薄俸,別無收入;少數積蓄早在艱苦的大革命時期花完了。拿破侖恢複迦特力教的時候,夏波羅神甫當上聖·迦西安的教區委員,皮羅多當了大堂的副堂長。夏波羅這才寄宿在迦瑪小姐家裏。皮羅多到委員的新居去看他,覺得房間分配很好,別的什麽也沒注意。他那份覬覦家具的心思很象有些年輕人的愛情,開場不過對一個女人冷眼欣賞,沒想到後來竟愛了她一輩子。

    那套房間坐落在一幢朝南的偏屋裏,打一座石扶梯進出。正屋臨街,底層住著脫羅倍神甫,樓上住著迦瑪小姐。夏波羅搬進去的當口,每間屋子都空無所有,天花板被煤煙熏得烏黑。石頭硇的壁爐架框子,雕工很馬虎,從來沒上過漆。窮委員先搬進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有寥寥幾本書。整套房間仿佛一個衣衫襤褸的美女。過了兩三年,有位老太太留下兩千法郎遺產送給夏波羅,夏波羅用來買進一口橡木書櫃,是黑幫拆毀了一所古堡賣出來的,出色的是櫃子的雕工,便是藝術家見了也會讚賞。神甫買下來主要還不是貪圖價錢便宜,而是因為書櫃的大小和遊廊完全相配。那時夏波羅正好有筆積蓄,把素來不用的寒傖的遊廊全部刷新,地板細細擦過,天花板刷白,護壁板重新油漆,顯出橡木的花紋和原來的色調。舊的壁爐架拆了,用雲石重新砌過。教區委員趣味不俗,特意物色了幾把胡桃木雕花的舊靠椅。隨後又放進一張紫檀長桌,兩件蒲勒製造的木器,把遊廊布置得頗有風格。兩年之內,靠著幾位慷慨的太太和虔誠的信女的捐獻和遺贈,雖然數目有限,書櫃裏空蕩蕩的格子也擺滿了。臨了,夏波羅的一個叔叔,奧拉托利會會員,過世了,夏波羅得到的遺贈有一部對開本的《初期基督教宗師文選》和另外幾部大書,對教士說來都是珍貴的書籍。四壁皆空的遊廊逐漸改變麵目,皮羅多看著愈來愈詫異,情不自禁的眼熱起來。那間書房跟教士們嚴肅的生活太調和了,皮羅多心裏就想取而有之。這個欲望一天天的加強。副堂長原先隻覺得各個房間分配得好,後來在那兒整天做過工作,便進一步欣賞環境的安靜。以後幾年,臥室經過夏波羅的收拾,竟象一個小聖堂,門下一般虔誠的婦女還幫他裝飾得更美。一位太太送他一件臥房用的木器,上麵釘的花綢,那太太當著老好人的麵繡了很久,老好人根本沒料到是送給他的。所以臥室和遊廊一樣叫副堂長看得眼花繚亂。夏波羅過世前三年又裝修了客廳,那就沒有一個房間不舒服了。雖然家具上釘的麵子不過是紅絲絨,皮羅多已經為之心神陶醉。自從教區委員的客廳粉刷一新,掛起紅縐紗窗簾,擺著桃花心木家具,鋪著奧皮鬆織造的地毯,夏波羅的寓所就成為副堂長暗中垂涎的目標。能夠住這樣一套房間,睡在夏波羅睡的那張掛大綢帳子的床上,象夏波羅一般舒脤的享受應有盡有,在皮羅多心中便是全福;他再也看不到更遠的地方。普通人對於世俗的東西的豔羨和野心,在皮羅多都集中在一個隱藏的根深蒂固的念頭上,巴望有一個住處和夏波羅布置的一樣。有時朋友病了,皮羅多去探望,那當然是出於一片至誠;但知道教區委員身體違和的時候,或者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皮羅多心坎裏總不由得萬念俱集,歸納起來永遠是這麽一個挺簡單的意思:

    “要是夏波羅死了,我就能住他的屋子。”

    可是皮羅多心地極好,頭腦狹窄,人又不大聰明,決不至於出計劃策叫朋友把書櫃和家具在身後送給他。

    夏波羅為人自私,可是和氣,寬大。朋友暗中覬覦的心本來容易猜著,他當然猜著了,也原諒了,那在一個教士也並非難事。副堂長對他的友誼始終如一,天天陪他在都爾的公園裏散步,二十年來從未間斷,散步的時間也不曾打過折扣。皮羅多認為自己那個不由自主的欲望是粧罪過,為了補贖,恨不得為夏波羅赤膽忠心出一番力才好。夏波羅對於這樣天真這樣誠懇的友情不能不報答,臨死前幾天,正當副堂長念《日報》給他聽的時候,對副堂長說:

    “這一回我的房間歸你啦。我覺得我真的完了。”

    果然,夏波羅神甫在遺囑上寫明把書櫃和家具送給皮羅多。多麽渴望的東西到了手,寄宿在迦瑪小姐家的願望馬上要實現了,皮羅多失掉朋友的悲痛也就減淡許多:他大概不會讓朋友複活,但著實傷感了一番。幾天之內,皮羅多的心情活象迦剛多阿:老婆巴倍克在生邦太葛呂埃的時候死了,迦剛多阿不知道還是為得子而高興好,還是為喪妻而悲傷好,結果他弄錯了,對老婆的死亡大為得意,對兒子的出生遺憾不置。皮羅多哀悼亡友的頭幾天,忙著查點他的藏書,把他的家具一樣樣的動用起來,察看一番,嘴裏念念有辭的說著:“可憐的夏波羅!”那種聲音語調可惜沒有用音符記錄下來。總之,快樂和悲痛占據了他全部心思,來不及再想到旁的事情;連夏波羅遺下的委員缺份被別人補了去,也不覺得難過;夏波羅原是希望皮羅多能接他後任的。

    迦瑪小姐很樂意讓副堂長在她家裏包膳宿。過世的教區委員素來向副堂長誇耀他的物質生活多麽舒服,這生活從此輪到副堂長來享受了。好處簡直數不清!根據夏波羅生前的說法,迦瑪小姐對兩個房客體貼周到,無微不至,都爾城裏所有的教士,連總主教在內,都得不到那樣的照應。教區委員在公園中散步的時節,跟朋友談話的開場白差不多老是離不開他剛吃過的豐盛的飯菜;而在一星期七次的散步中間,夏波羅至少要把下麵那樣的話對皮羅多說上十四遍:

    “那再好沒有的姑娘替教會服務竟是她一生的誌願。你想吧,前後十二年功夫,雪白幹淨的內衣,披風,祭衣,領巾,永遠端整得好好的。每樣東西放在老地方,盡夠你輪流更換,還帶著菖蒲香呢。家具老是抹得幹幹淨淨,我久已不知道什麽叫做灰土了。你可曾發見我屋裏有過一星半點的灰土?從來沒有!燒壁爐用的柴挑的是上等木材,每樣小東西都精致非凡。總而言之,仿佛迦瑪小姐的眼睛從來不離開我的房間。什麽事都不用你費心,我記不起十年之中可曾打過兩回鈴。嘿!這才叫生活!樣樣東西一拿就著,拖鞋也不會有一隻沒一隻。屋子裏老是暖暖和和,飯菜老是精美可口。有一回,生爐子的吹風卡著嗓子,叫人發急;我隻開一次口,第二天迦瑪小姐馬上換了一個挺好看的吹風,還給我一把火筘,就是你看見我拿著夾木柴的。”

    皮羅多聽著隻說了聲:“還帶著菖蒲香?”

    帶著菖蒲香這幾個字老是引起皮羅多注意。在可憐的副堂長耳朵裏,教區委員的話簡直在形容一種不可思議的幸福。副堂長自己經常為了領巾祭衣弄得頭昏腦脹:因為他生活毫無規律,往往連叫人開飯都會忘記的。所以每逄募化或者做彌撒,在聖·迦西安堂裏一看見迦瑪小姐,皮羅多總得又溫和又慈祥的望她一眼,就象聖女丹蘭士望著天空一樣。

    人人貪圖而皮羅多向往不已的享受固然到手了,但無論是誰,哪怕教士吧,心中沒有一點兒夢想是活不下去的;十八個月以來,皮羅多神甫把升級的願望代替了已經滿足的兩個欲望。他對教區委員的頭銜,變得象平民出身的部長對貴族院議員的頭銜一樣重視。升級的可能性,特·李斯多曼太太家一幫人給他的希望,使他快活得飄飄然,直要回到家門才想起他的雨傘忘在主人家裏。每星期三晚上,他總在特·李斯多曼老太太家玩兒;那邊的一般常客關於他的升級說了許多話,讓他顛來倒去的想著,越想越得意,要沒有傾盆大雨,也許根本就想不起什麽雨傘。副堂長當下拉著門鈴,那股勁兒仿佛告訴女傭人不能多等。接著他把身子縮在門洞裏,想少淋一些雨;不料屋頂上流下的水恰好衝著他的鞋尖一陣陣的狂風又卷著雨水直掃過來,賽過淋雨浴。皮羅多把女傭人走出廚房,拉門閂上的繩子,一共需要多少時間計算了一下,又拉起鈴來,那陣叮叮當當的響聲可是意義很清楚的了。

    他聽見門內毫無動靜,心上想:“他們是不會出去的啊。”

    他拉了第三次鈴,刺耳的聲音不但在屋內鬧成一片,還有大教堂的各個部分傳來的回聲,屋內的人受到這樣的驚擾不會不醒的了。果然,不多一會,皮羅多半著惱半髙興的聽見女傭人的木靴在石子路上格吱格吱響起來。擔心痛風症的老頭兒以為受罪馬上受完了,事實上卻沒有這麽快。瑪麗阿納跑來不是拉繩子,而是拿大鑰匙開鎖,拔掉上下的門閂。

    他對瑪麗阿納說:“這樣大的雨,怎麽讓我拉鈴拉了三次?”

    “先生,你看大門不是上了鎖嗎?我們睡了很久啦。已經十點過三刻了。小姐當是你沒出去呢。”

    “你明明看著我出門的,你!小姐也明知道我每星期三都上李斯多曼太太家。”

    瑪麗阿納一邊關門一邊回答:“哎,先生,小姐吩咐我怎辦我就怎辦。”

    皮羅多神甫正因為剛才的好夢做得太快活了,聽了這兩句愈加不舒服。他一聲不出,跟著瑪麗阿納上廚房去拿燭台,滿以為燭台擺在那兒。誰知瑪麗阿納不上灶屋,直接帶神甫走向他的臥房。當初教區委員在紅客廳外麵的樓梯台上裝了一扇大玻璃門,隔成一個小穿堂。皮羅多看見燭台放在小穿堂的桌子上,奇怪得說不出話來。他急急忙忙進房,發覺壁爐裏沒有火;瑪麗阿納來不及下樓就被神甫喊住了。

    他說:“喂,你沒有生火麽?”

    瑪麗阿納回答說:“對不起,神甫。生過的,大概又熄了。”

    皮羅多重新看了看壁爐肚子,明明是早上熄的火。

    他道:“我要烘腳,替我生爐子。”

    瑪麗阿納懶洋洋的動作表示她隻想睡覺。皮羅多的拖鞋也不象從前一樣放在床前腳毯的正中央,他一邊找一邊覺得瑪麗阿納的穿扮並不象她說的才從床上起來;這才想起他受用了一年半的一切小小的照顧,近半個月都給取消了。頭腦狹窄的人天生能領會細節,皮羅多忽然把當晚的四粧事情大大推敲了一番。要是別人,根本不會覺察那些瑣碎事兒,在皮羅多眼中卻變成四粧天大的禍事。瑪麗阿納關於壁爐的謊話,拖鞋忘了擺好,燭台一反常規移到穿堂的桌子上,故意讓他淋著雨在大門口呆等:事情很清楚,這樣下去,他的全部幸福都要保不住了。

    壁爐裏的火焰亮起來了,床前的陪夜燈點上了,瑪麗阿納也出去了,臨走可不象往常那樣問一聲:“先生還有別的事沒有?”過世的朋友留下一張漂亮寬敞的大靠椅,皮羅多輕悠悠的往靠椅上坐下,可是坐下去的動作頗有悲哀的意味。老頭兒充滿了大禍將臨的預感,不由得垂頭喪氣;一雙眼睛把美麗的掛鍾,五鬥櫃,椅子,窗簾,地毯,圓頂的大床,聖水缸,十字架,華朗丹的《聖母像》,勒勃侖的《基督像》,把房內所有的雜物一樣樣瞧過來;臉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個男人戀戀不舍的和生平第一個情婦訣別,或者一個老年人和他最後種的幾株樹木分手。迦瑪小姐暗中折磨他已經有三個月光景,副堂長到現在方始發覺,老實說是晚了一些;房東的不懷好意,換了一個聰明人早就看出了。所有的老姑娘都有一套本領,能夠把出於仇恨的話和行動特別點明。她們會象貓一樣抓人。而且不但傷人,傷了人還覺得開心,還要叫受害的人看出她們在傷害他。一個老練的人決不讓人家抓第二回,忠厚的皮羅多直要臉上被抓了好幾把才相信對方真有惡意。

    教士專門指導人的信仰,坐在懺悔室裏挖掘一些莫須有的罪過,養成一種盤三問四的聰明;皮羅多就憑這點兒聰明,想把下麵的意見當做宗教辯論的大題目一般加以證實:“就算迦瑪小姐想不起我上李斯多曼太太家,就算瑪麗阿納忘了生火,就算她們當我早已回來;但既然我早上親自端下燭台,——對,是我親自端下去的!!!——那末迦瑪小姐看見我的燭台在她客廳裏,決不可能當我已經睡覺。由此可見,迦瑪小姐的確故意讓我在門外淋雨;而且把燭台端到我屋裏來,要我知道——”想到這裏,事情越發嚴重,急得皮羅多叫出聲來: “要我知道什麽呢?”他站起身子脫掉濕衣服,換上睡衣,戴上睡帽。

    然後他從床邊走向壁爐架,指手劃腳,用各種不同的聲調說了一大堆話,每句結尾都逼尖著嗓子,仿佛代表驚歎號。他說:

    “我什麽地方得罪了她呢?幹麽她要恨我呢?瑪麗阿納不會忘記替我生火的!是迦瑪小姐叫她不要生的!她對我說話的口氣和態度明明是我倒了楣,惹惱了她,除非小孩兒才看不出來!夏波羅從來沒碰到這樣的事!要受這樣的罪怎麽活得下去呢?……何況到了我這個年紀!……”

    他上床的時候希望第二天能弄明白為什麽迦瑪小姐要恨他,要把他向往了那麽久而享受了兩年的幸福一筆勾銷。可是迦瑪小姐跟他過不去的內情,他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並非事情奧妙得猜不出來,而是因為老好人缺少那種坦白的精神,不象大人物或者大混蛋那樣會老老實實的對待自己,批評自己。世界上隻有天才或陰謀家才會對自己說:“我錯了。”隻有利害關係和出眾的才幹幫你出起主意來才認真細到,眼光透徹。皮羅多神甫可是忠厚到近於糊塗,所有的一些知識是靠死用功硬裝進去的,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所謂生活不過是做彌撒,聽懺悔,替本地幾家女子私塾和幾個賞識他的好心的太太當懺悔師,花的心思僅僅是代人解決一些無足重輕的良心問題。所以皮羅多竟是一個大孩子,社會上的習慣大半不知道。隻有人類天生的自私,加上教士特有的自私以及內地狹窄的生活養成的自私,在他身上暗暗發展而他自己並不知道。

    誰要有興致挖掘一下副堂長的心理,指出他在極瑣碎的生活細節方麵,在私生活的極微小的義務方麵,他所欠缺的主要就是他自以為具備的犧牲精神;皮羅多經過這樣的點撥,一定會責罰自己,會真心實意用苦行來補贖。但是被我們傷害的人,即使我們是不知不覺傷害的,也不大肯考慮到我們出於無心,他們要報複,而且自有辦法報複。因此皮羅多盡管軟弱無能,也不能不受報應:大公無私的天道執行賞罰的時候往往假手於人,一般糊塗蟲隻曉得把這神情形叫做人生的不幸。

    過世的夏波羅和副堂長的差別,隻在於一個是圓滑機靈的自私自利者,一個是率直笨拙的自私自利者。夏波羅寄宿到迦瑪小姐家,對女主人的性格看得明明白白。當懺悔師的經驗使他知道,老姑娘因為踏不進社會,心中老是怨氣衝天;所以他在迦瑪小姐家的行事都經過周密的考慮。那時女主人不過三十八歲,還有相當野心,而在一切胸有城府的人身上,野心後來都變做自命不凡。教區委員懂得要同迦瑪小姐和睦相處,對她的殷勤與關切必須始終如一,行事要比教皇更正確。為了做到這一點,夏波羅盡量少跟女主人接觸,隻限於禮貌上應有的交際,和住在一所屋裏的人避免不了的應酬。他雖然跟脫羅倍神甫一樣一天吃三頓,但他不和大家一同吃早飯,而是定下例規,讓迦瑪小姐叫人把咖啡牛奶一直端到他床前。其次,他要避免同桌吃晚飯的麻煩,經常在他消磨黃昏的人家用茶點。這麽一來,除了吃中飯,別的時候就難得看見迦瑪小姐;至於吃中飯,他總比規定的時間早到一會兒。

    飯前那一段時間成為一種表示禮貌的拜訪,房客問的老是那幾句,房東回答的也老是那幾句,十二年如一日。這種定期談話的內容無非是迦瑪小姐隔夜的睡眠,當天的早飯,家常的瑣事,臉上的氣色,身體的保養,天氣的好壞,做日課花了多少時間,做彌撒時有些什麽小事情,以及這個那個神甫的健康等等。吃飯的當口,夏波羅總來一套間接的恭維,從魚的新鮮,作料的味道,沙司的質地說起,一直到迦瑪小姐的品德,當家的本領為止。夏波羅心中有數,稱讚迦瑪小姐做糖醬,幹果,小黃瓜,肉餅子,以及其他美味可口的東西的技術,一定能滿足老姑娘各方麵的虛榮心。最後,狡猾的委員離開女主人的黃客廳以前,從來不忘記提一句,剛才嚐到的那種好咖啡,都爾城裏無論哪一家都喝不到。

    由於夏波羅徹底了解迦瑪小姐的性格,也由於夏波羅十二年中老於世故的應付,兩人之間從來不曾為了生活習慣有過一言半語的爭論。老姑娘的棱角,生硬的脾氣,毛糙的地方,夏波羅一開場先摸得清清楚楚,凡是和她避免不了的接觸點都調節好了,使迦瑪小姐自願在某些地方對他讓步,讓他日子過得又舒服又安寧。迦瑪小姐總說夏波羅神甫非常和氣,容易相與,人又風趣到極點。關於脫羅倍神甫,迦瑪小姐簡直一字不提。脫羅倍在她的生活圈子裏亦步亦趨,好比衛星走在行星的軌道上。脫羅倍對於她仿佛是介於人與狗之間的一種動物,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她的朋友們和她心疼的一隻害氣喘病的大哈叭狗更重要一些。脫羅倍完全聽她調度,兩人的利益完全打成一片,許多和迦瑪小姐來往的人看了,認為脫羅倍有心圖謀老姑娘的財產,一直耐著性子在那裏做功夫,使迦瑪小姐不知不覺的被他收服,受他操縱,因為他麵上順著迦瑪,絕不露出有一點兒支配迦瑪的意思,所以實際上更能支配迦瑪。

    夏波羅神甫死了,老姑娘存心招一個性情和善的房客,念頭自然而然轉到副堂長身上。夏波羅的遺囑還沒宣布,迦瑪小姐已經打算把夏波羅的房間給親愛的脫羅倍神甫,覺得他住在底層太不舒服了。可是皮羅多垂涎已久,這一下也不怕流露出他欲望的強烈,他和老姑娘談判寄宿合同的時候,老姑娘看他對夏波羅的房間喜歡得不得了,竟不敢開口要他調到樓下去,隻能顧著利益,犧牲感情。迦瑪小姐為了安慰心愛的教區委員,把他住的老房間的大白方磚拆了,鋪上斜紋條子的地板,常常冒煙的壁爐也重新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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