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愛你!可憐,我寄托在我的愛情和希望上麵的事情太多了。萬一有什麽不測把這條過於沉重的小舟傾覆了時,我的生命也要給它帶走的了!和你離別已經三年,而一轉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頭,我的心便跳得那麽厲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見你,聽你那兒童般的撫慰人的聲音!用眼睛來擁抱你象牙般的膚色,在陽光中那麽燦爛,令人猜出裏麵藏著你高貴的思想的膚色!賞玩著你撫弄鍵盤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個的靈魂,在一聲‘天哪!’或一聲‘亞爾培多!’的語調中接受到你整顆的心,在你家滿綴鮮花的橘樹前麵一同散步,在這清幽絕俗的景色中消磨幾個月……這才是人生!噢!追求權勢,名譽,財富,多無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這裏才有詩意,這裏才有光榮!我真該替你當總管,或者逞著愛情的意誌,在你家裏當騎士,可是我們熱烈的情緒不容許我們接受。再會罷,我的天使,眼前的這種喜樂,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來的一道光明,一向我當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後有表示憂傷的時光,那末,請你看在眼前的喜樂份上原諒我罷。“

    “他多愛她!”洛薩莉叫著,聽讓這封信從手裏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過了十一年,還寫這樣的信?”

    “瑪麗愛德,“洛薩莉吩咐女仆道,“明天早上你去把這封信丟在郵局裏;告訴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盤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亞爾培先生。我們大家去懺悔這些罪過,可別說出那些信是誰的,寄給誰的。是我不好,是我一個人犯的罪。”

    “小姐哭過了,”瑪麗愛德說。

    “是的,我卻不願給母親發覺;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來。”

    在熱情奔放的暴風雨中,洛薩莉常常聽從她的良心。兩顆忠貞的心把她感動了,她做了祈禱,心想自己隻有退讓的份兒,隻有尊重兩個在德性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們在命運之下低頭,一切聽憑上帝的意誌,別說犯罪的行為,連惡意的願望都沒有。她受著青年人天然賦有的正直的感應,這樣地決定過後,覺得自己高卓了些。下這決心的時候,也有少女的一種想法在鼓勵她:她要為他犧牲!

    “她不懂得愛,”洛薩莉想道,“啊!換了我,對一個這樣地愛我的男人,我將犧牲一切。被愛!……什麽時候輪到我呢?由誰來愛我呢?這個矮小的特·蘇拉先生隻愛我的財產;倘使我是一個窮人,他連踩都不會睬我。”

    “洛薩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麽呀?你繡到圖樣外麵去了,”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說,她正替父親繡著軟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間的冬天,洛薩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騷亂不寧;但到了春天四月裏她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她有時私忖道:打敗一個阿琪奧洛公爵夫人究竟頗有意思。在靜默與孤獨中間,對於這場鬥爭的默想,把她的熱情和惡念重複燃燒了起來。左一個計劃,右一個計劃,她預先培養著她傳奇式的膽氣。雖然象她這種性格是例外,洛薩莉型的女子不幸還是太多,這件故事之中的教訓正好給她們一個榜樣。那個冬天,亞爾培·特·薩伐呂司不聲不響的在勃尚鬆有了大大的進展。存著十拿九穩的心,他焦灼地等著解散國會。他在中間派裏麵,征服了勃尚鬆一個幕後操縱的人物,很有潛勢力的一個有錢的承攬商。

    古代的羅馬人曾經到處費過很大的心機,化過數目很大的款子,使他們帝國境內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飲料。在勃尚鬆,羅馬人喝的是亞西愛山上的泉水,離城相當遙遠。在杜勃河環繞之下,勃尚鬆坐落在一塊馬蹄鐵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著杜勃河灌溉的城裏,要重建古羅馬人的輸水大橋來飲用當年羅馬人飲用的水這回事,隻有在這嚴肅氣氛最標準的外省,才會鼓動人心。他們會一本正經的重視些無聊的事情,重建輸水大橋之舉便屬於這一類。如果這荒唐的念頭深深地種在勃尚鬆人的心坎裏,那勢必要籌措一大筆經費,讓地方上有勢力的人從中取利。亞爾培·薩伐龍·特·薩伐呂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隻配在大橋下邊流,可充飲料的隻有亞西愛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東方雜誌》上登出了,表示勃尚鬆商界的意見。不分什麽貴族和中產階級,中間派和正統派,政府黨和反對黨,大家一致要求喝羅馬人喝過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過的輸水大橋來賞玩賞玩。亞西愛泉水問題變成了勃尚鬆的口號。好似凡爾賽的兩條鐵路問題,好象那些借名斂錢的事業,在勃尚鬆有些暗藏的利益把這個主意格外鬧得有聲有色。反對這計劃的通達事理的人,其實也不過是少數,都被認為傻瓜。大家所關切的隻是薩伐龍律師的兩個計劃。做了十八個月的地下工作之後,這位野心家在法國這最遲鈍最排外的城裏,居然掀風作浪,象俗語所說的執掌著晴天雨天,從沒出門卻有了實際勢力。他定下一個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勢力而不出名。這年冬季,他替勃尚鬆的教士們打贏了七場官司。所以他有時已預先聞到議會裏的氣息。他一想到將來的勝利,心房便膨脹起來。這個宏願使他鼓起了多少興致,發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緊張得沒頭沒腦的精神所剩的最後一些力量,整個地吞吸了去。人家讚美他輕財仗義,主顧們給他公費,他從不爭多論少。但這輕財仗義實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貸,他等著比世界上所有的黃金更貴重的報酬。他麵子上說是為了幫忙一個境況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納耿的資金買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選資格的屋子。這筆便宜的買賣,絕不顯出是期待已久尋訪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賽神甫對薩伐呂司說,他自然冷眼覷著律師,而且猜中他的心思。這次副主教是帶一個修士來請教律師的。“您是,”他對薩伐呂司說,“一個變相的教士。”這句話使薩伐呂司心裏一震。

    至於洛薩莉方麵,憑著她嬌弱的少女的剛愎自用,決意要把薩伐呂司引到家裏來,介紹給特·呂潑沙龍裏那批貴客。這時她的欲望還不過是看看和聽聽亞爾培。可以說她這樣是讓步了,然而讓步往往隻是暫時的休戰。

    露克賽田產是華德維祖傳的產業,每年的收入淨得一萬法郎;要是在別人手裏,進益實在不止這一些。男爵的馬虎,仗著妻子四萬法郎的歲入,隨便把露克賽交給一個老當差莫第尼哀經管。可是每當男爵和男爵夫人想起過一下鄉村生活時,總上幽美如畫的露克賽來。古堡,花園,全部出之於那個赫赫有名的華德維的經營,他在精神矍鑠的晚年,在這塊美麗的地方化過不少心血。

    在阿爾卑斯的支脈上,有兩座光禿的小山頭,名叫大露克賽和小露克賽;兩山的水到維拉峰為止,從一條峽口裏往下流去,跟杜勃河的水源匯合。在兩山之間,橫跨著峽口,老華德維築了一條巨大的堰,堰上留著兩個出口,排泄過量的水。堰的上流形成了一口幽美的湖;堰的下流形成了兩條瀑布,在幾十步外匯合起來灌在一條小河裏。從前被露克賽急流衝刷的荒蕪的盆地,如今就靠這條小河灌溉。老華德維把這口湖,這塊盆地,兩座山,一古腦兒用圍牆圍起來;開掘河道及支流所得的泥土,把那條堰築有三阿邦寬,堰上起了一座別莊。當特·華德維男爵在上流築成那口小湖的時候,他是兩座露克賽山的業主,但用作湖麵的盆地並不屬於他的,而是大眾走慣的路,象一塊馬蹄鐵般的地形,直到維拉峰山麓為止。可是大家對這凶橫的老人害怕得厲害,在他活著的時候,坐落維拉峰山陰的李賽村上,沒有人敢對他哼個不字。男爵去世的當兒,他已在兩座露克賽的斜坡和維拉峰山麓之間,迤邐築了一堵堅固的牆,使得維拉山崖左右兩邊衝著峽口的盆地不致被山洪淹沒。這樣,他就占據了維拉峰。他的子孫也儼然以李賽村的保護人自居,直到今日。那個老凶手,老叛教徒,老教士華德維,把他晚年的生涯消磨在種樹築路上麵,築了一條出色的走道,從一座露克賽山的山腰起直達大路。附屬於這個花園和莊子的,有些荒蕪的田,有些兩山之間的木屋,和從未砍伐過的樹林。一片荒僻幽靜的境界,聽讓大自然控製著,任憑野草野木隨意滋長,卻盡有些奇妙的勝境。如今你們可以想象出露克賽莊園的風光了。

    至於洛薩莉怎樣運用驚人的手腕,怎著發揮天賦的機智來暗中達到她的目的,可以毋須細述,免得使這件故事累贅:隻要知道她在一八三五年五月中間,聽從了母親的命令,坐著一輛轎車,駕著兩匹租來的肥馬,隨著父親往露克賽進發。

    愛情使少女們了解一切。到露克賽以後第二天早上,洛薩莉一邊起床,一邊從窗裏望見汪洋一片的水,水上浮著一縷煙霧似的水汽,飄入鬆柏的密林,沿著兩旁的石壁,往山頂嫋嫋上升;她看了不禁驚歎一聲,想道:

    “他們是在湖畔相愛的啊!她此刻還是住在湖畔。愛情竟離不開湖。”

    一口有溶雪灌注的湖是蛋白色的,透明的,仿佛一顆其大無比的鑽石;但象露克賽湖那樣坐落在滿布鬆柏的兩座花崗岩中間,籠罩著大草原般的靜寂,那是誰見了都要象洛薩莉一樣驚叫起來的。

    “這是鼎鼎大名的華德維的賞賜,”她的父親對她說。

    “據我看,”女兒答道,“他是想教後人原諒他的過失。我們上船去溜一趟罷,到盡頭為止,回頭吃中飯可以胃口好一些。\"

    男爵招呼了兩個會劃船的園丁,帶著總管莫第尼哀同去。湖麵寬六阿邦,有些地方寬十阿邦到十二阿邦,長四百阿邦。不久洛薩莉一行便到了湖的盡頭,維拉峰的山麓。“我們到了,男爵,”莫第尼哀說著,指揮兩個園丁把船係住。“您願意去看看”

    “看什麽?”洛薩莉問。

    “噢!沒有什麽,”男爵回答道。“但你是一個謹慎的姑娘,我們有著共同的秘密,不妨告訴你使我操心的事:從一八三〇年以來,李賽鄉為了維拉峰,跟我找麻煩,而我想不讓你母親得知,跟他們妥協,因為她固執成性,會象烈火似的燒起來,尤其當她一朝知道是李賽鄉的鄉長,那個共和黨人,掀風作浪的策動這件爭執來討好鄉民的話。”

    洛薩莉竭力掩飾著心頭的高興,以便更能操縱她的父親。

    “什麽爭執啊?”她問。

    “小姐,”莫第尼哀回答道,“李賽鄉的人一向有權在他們那半邊的山坡上放牧采柴。可是那一八三〇年份當選的鄉長香多尼先生,卻說整個維拉峰都是他一鄉的公產,堅持一百幾十年以前大家還打我們的田地上過……這樣說來,我們變了不是在自己家裏了,您明白。而且這個野人,甚至跟李賽鄉上老一輩的人一樣的說,湖麵這塊地是當初華德維神甫強占的。這簡直是露克賽的末日了!”

    “不幸,我的孩子,在自家人中間說,這都是實在的,”特·華德維先生天真地說,“這塊地當初是強占得來,因為年代久遠而含糊下來的。所以為一勞永逸起見,我想提議以友善的態度,在維拉峰這一邊劃定疆界,然後砌起一堵牆。“

    “如果您對共和政府讓步,它將來會把您吞掉。應該由您去威嚇李賽呀。”

    “昨天晚上我也這麽對先生說,”莫第尼哀回答,“但為堅持這種主張起見,我提議請先生來瞧一瞧,在維拉峰這邊或那邊,無論山腰山腳,有沒有什麽圍牆的痕跡。”

    一百年以來,維拉峰業已成為李賽鄉和露克賽的分界,雙方盡量在山上墾荒,可是誰也不曾得到什麽大好處,所以彼此從沒走極端。爭執中的目的物,一年倒有六個月蓋著雪,自然而然使問題冷下來。直要一八三〇年的革命狂潮把平民的保護者煽動之下,才能舊案重提,給李賽鄉鄉長用來點綴一番他在此瑞士邊境上的清靜生涯,使他的治跡永垂不朽。香多尼,從他姓氏上就可看出,祖籍是紐夏丹。

    “親愛的爸爸,”洛薩莉回到船上時說,“我讚成莫第尼哀。如果您要獲得維拉峰做疆界,必須打起精神來周旋,設法弄到一個判決,教這香多尼奈何您不得。為什麽您害怕呢?趕快去請那個出名的薩伐龍律師,別讓香多尼先把他請了去。替僧侶會打敗市政府的人,一定會給華德維打敗李賽鄉長!再說,露克賽有一天要成為我的產業的(當然越晚越好,我希望),唔,那末別留給我什麽訟累。我喜歡這塊地,我要常常來住,我要盡可能的加以擴充。在這些岸上,”她指著露克賽兩山下的低地說,“我將築起花壇,辟出幾所賞心悅目的英國園亭來……我們上勃尚鬆去,把特·葛朗賽神甫,薩伐龍先生,還有母親,倘她願意的話,把一應人眾遨齊之後,再回到這裏來。那時您才好打定主意;可是換了我,主意早已打定的了。您姓了華德維,您卻害怕鬥爭!倘使您訴訟失敗:您瞧,我決沒半個字埋怨您。”

    “噢!你既然取這種態度,”男爵說那我也很樂意,我去拜會律師便是。”

    “並且,打一場官司是挺好玩的呀。那會使生活更有意思,來來去去,到處奔走。您將投奔無數的門路去接近那批法官,對不對?……豈不是我們有過二十多天沒看見特·葛朗賽神甫,訟案忙得他什麽似的!”

    “但那是為了整個僧侶會的生存啊,”特·華德維先生說,“再則,總主教的良心,自尊心,教士們賴以生存的一切都牽涉在內!薩伐龍還沒知道他對僧侶會幫得是怎樣的忙!他簡直救了它。”

    “聽我說,”她附在他耳邊說道,“倘若您請到了薩伐龍幫您,您就會贏,是不是?好罷,讓我來替您出個主意:您唯有托特·葛朗賽神甫才請得到薩伐龍先生。如果您相信我,那末讓我們倆一同跟神甫談一談,別教母親參加,因為我知道一個方法,可以教他答應去把薩伐龍律師請來。”

    “要不跟你母親說明是不容易的!”

    “回頭特·葛朗賽神甫會替您代庖,可是您得決定在下屆選舉中投薩伐龍律師的票,您就可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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