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無人知道的內心的鬥爭

    我大約花了一個月功夫去摸熟我新環境中的人物,把我的職務研究清楚,對伯爵的態度舉動覺得習慣。一個當秘書的必然留神觀察他的東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對象。這樣兩個人精神上的結合,比著夫婦的結合可以說又過之,又不及。三個月中間,我跟奧太佛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的發見伯爵隻有三十七歲。他那種生活的表麵上的安靜,潔身自好的操守,並不完全出於嚴肅的責任感和自甘澹泊的思想;和這個被一般熟悉的人認為了不起的人經常接觸的結果,我覺得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下,彬彬有禮的舉動之下,和藹可親的麵具之下,極象心緒安定而很容易瞞過人的隱忍的態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測的奧妙。平時我們走在森林裏,可以從腳步的聲音上猜到某些地麵底下是窟窿還是大塊的石頭;同樣,用禮貌遮蓋的自私,和被災難挖成的地下隧道,也會在朝夕相處的生活中發出空洞的聲音。盤踞這個偉大的心靈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個在社會上負有責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動,有事實。因此他雖然抱著隱痛,仍舊走著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著前途,象一個信仰堅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傷,慘痛的失望,並沒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複信仰的荒土;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誠的,但毫無炫耀的意思,他到聖·保祿教堂參加的彌撒,是為一般誠心的工匠與仆役們舉行的清早第一場彌撒。朋友之中,宮廷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儀式如此誠心。他的崇拜上帝,象某些規矩人滿足什麽嗜好一樣諱莫如深。所以我後來發見,伯爵所遭遇的不幸遠過於一般自以為受盡劫難的人;他們因為渡過了情欲與信仰的難關,便用譏諷與輕蔑的口吻嘲笑別人的情欲與信仰。伯爵卻既不訕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裏希望的人,也不訕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獨的人,或是熱血奔騰的繼續奮鬥,用幻想作興奮劑的人;他是從全麵看社會的,不受信仰的束縛,肯聽別人的怨歎,不輕信感情,尤其不輕信忠誠;但這個偉大的嚴厲的法官,對人間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賞識,不是逞一時的熱情,而是出之以默默無聲的態度,深思的態度,還有是用自己的柔情與人交流的方式。這可以說是一個加特力教中的沒有血案的曼弗萊特,抱著信仰而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沒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熱度融化人間的冰雪,跟一顆隻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語!

    我認定他的內心生活有很多暗晦不明的地方。他往往在我眼前隱掉,但並非象旅客一般隨著地形低陷而失去影蹤,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擊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個藏身之處。我弄不明白,為什麽他常常在工作最緊張的時候跑到外邊去,也不瞞著我,因為他一邊把工作交給我,一邊說:“替我接下去罷。”這位忙著政治家、大法官、演說家三重職務的人,酷愛鮮花,我看了很喜歡;那是心胸高潔的表現,也差不多是一切風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園子和書房裏擺滿了珍奇的花草,但他永遠揀枯萎的買來,也許是有心象征自己的命運!……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謝落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變質的香味,又能給他一股異樣的醉意。伯爵非常愛國,獻身於公共事業的狂熱很象一個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熱情;可是他渾身浸在裏頭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對他還嫌不夠;他心中常有一些劇烈的鬥爭,爆發的時候不免迸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願,我也覺得他還是能夠幸福的;那末究竟有什麽阻礙呢?是不是害著相思病呢?這是我想到的一個問題。但在歸結到一個這麽簡單而又這麽可怕的問題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處摸索過了。可見他無論如何努力,仍遮蓋不了內心的波動。在他嚴肅的姿態底下,在法官那種沉默的態度底下,明明有股熱情激蕩,但被他甩那麽大的威力鎮壓著,所以除了我這個與他共同生活的人,誰也沒疑心到這樁秘密。他的座右銘仿佛是:“痛苦就痛苦罷,決不開一句口。“隨處受到的敬重與欽佩,和他同樣勤勞王事的葛朗維與賽裏齊兩位院長的友誼,對伯爵都毫無作用;或者是他對他們諱莫如深,或者懸他們早已明白底蘊。在眾人前麵,他始終昂著頭,不動聲色,隻有極少的時間才會露出真麵目,例如獨自呆在書房裏,花園裏,以為四下無人的時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樣,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淚,而有非常衝動的表現了;那種情形倘若用惡意去解釋,很可能損害他識見卓越的政治家聲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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