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仕與章太炎先生論易書
吳承仕
先生坐右：
手示敬悉。《叢書續編》既得克期成辦，承仕亦可息肩。近讀玄同來書，謂病體尚未全愈，承仕自當隨時督促，相與有成，可無慮也。承仕邇來頗瀏覽漢、宋、清儒《易》說，意謂《易》由乾坤而生六子，由六子而六十四卦。而消息家則以十二辟卦為卦本，自始即不應理。若六日七分之術，本用以占驗，於《易》道無與。鄭主爻辰，虞主納甲，展轉附會，有似隱書。至謂卦辭爻辭，一切皆是取象，如乾為百，坤為姓之類，文義安否，皆所不問。以此說經，竟何所補益？清儒若張皋文終身治虞氏學，即令盡得虞意，將以何明？蓋由陰陽奇偶，不過符號；幹支律呂，亦符號耳。符號不必有內容，即有內容，亦人各異見。以符號附會符號，漫衍無經，不可致詰，亦固其所。是故清儒如焦理堂，其所破斥，皆是也。若其所建立，則自成家言。其悉中三聖意以否，猶不可知也。宋人以九宮數及天地生成數為河洛，以道家坎離交媾為太極，又附會“兩儀”、“四象”、“天地定位”諸傳文為先天位次，後儒沉溺於此者，其繳繞穿穴，又過於爻辰納甲。承仕竊謂《通書》所載《太極圖》，出於道家修煉之術，《啟蒙》、《本義》所不錄，可置不談。若八卦“坎北離南”之位，其取義已不可知。（程、朱皆有此意）《先天橫圖》，似若巧慧，其如無據何？是故宋、明、清說《易》者，能破“太極”、“先天”而不能不信“河、洛”。承仕以為“天一地二”雲雲，不過以陰陽配奇偶，或為大衍揲蓍張本而已。要之以四十九而得七八九六（焦理堂曾以算理釋之）、以七八九六而得陰陽變不變之爻，斯乃揲蓍之法。揲蓍之法先成，大衍之釋後作。是以大衍之說往釋揲蓍，非揲蓍之法本於大衍也。（承仕妄意如是，蓋謂事實在先，理論在後。不知昔人有是說否）即置此不談，《易傳》隻言天地奇偶而已，於五行生成何與耶？天一生水之義，始於劉子駿、楊子雲，亦今文緯候之支流餘裔，為先秦所無有，又安足邵？“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之數，見於《大戴·明堂》，其義雖舊有，其說猶不可知。若據數理言之，縱橫各三計之皆得同數者，亦不止此一圖。（前見數學家言，可依此廣為數圖，皆與九宮數同義，似謂歐洲亦有此類圖式）唯此九宮數用一至九為數之本，為諸圖中之簡易者，故若可珍，其實亦不過數學遊戲之一術。太乙壬遁由此出，猶可言也；八卦由圖生，不可言也。由是觀之，先天無據，太極非儒，五十為緯候之餘，九宮為算數之法：以此為本，一何淺妄！善夫焦氏之言曰：納甲、卦氣，皆《易》之外道，趙宋儒者辟卦氣而用先天，近儒辟先天而複理卦氣，不亦唯之與阿哉！此真蘇常諸老所不了者也。尋焦氏好斥王子雍、杜元凱（清儒似皆然），則其於王輔嗣，非所宗尚可知。唯先生雅言《易》學王注、程傳，此又非惠、戴二家所與知者。然玩其《易注》，何異於王、何等之注《老》，與向、郭等之注《莊》？《易》本卜筮之書，非為君子寡過而作，羲文之意，果如彼所言乎？苟依朱晦庵之說，有天地自然之《易》，有伏羲之《易》，有文王之《易》，有孔子之《易》，則亦自成為“輔嗣之《易》”而已。此《易》道之所以廣大歟？承仕素不好《易》，僅涉獵各家著作（實未細讀），而粗陳其感想如此。先生近見何似，乞開示一二，得所折衷。手書詢及承仕近狀，承仕現任東北大學及中國學院講席。東北與竟荃同事，中院則十年有餘，酬報皆視北大、師大為薄，每周任課二十小時，所得或不如國立大學一教授。年逾五十，精力漸衰，每當隆冬，即發氣管炎，上氣多痰，發音嘶啞，服藥亦無速效，常以為苦。今及春暖，體中漸佳，不審有平常服食之法，以預防之否？承仕嚐為學校諸生講《經典序錄》數過，《車輿名物》、《弁服名物》及《喪服》數過，近又兼講《說文》。教於學官，按時計直，有如雇庸，不足以言師道也。肅此奉聞，敬候起居康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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