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編完了去年的文字,取發表於日報的短論以外者,謂之《且介亭雜文》;今天再來編今年的,因為除做了幾篇《文學論壇》(1),沒有多寫短文,便都收錄在這裏麵,算是《二集》。

    過年本來沒有什麽深意義,隨便那天都好,明年的元旦,決不會和今年的除夕就不同,不過給人事借此時時算有一個段落,結束一點事情,倒也便利的。倘不是想到了已經年終,我的兩年以來的雜文,也許還不會集成這一本。

    編完以後,也沒有什麽大感想。要感的感過了,要寫的也寫過了,例如\"以華製華\"(2)之說罷,我在前年的《自由談》上發表時,曾大受傅公紅蓼之流的攻擊,今年才又有人提出來,卻是風平浪靜。一定要到得\"不幸而吾言中\",這才大家默默無言,然而為時已晚,是彼此都大可悲哀的。我寧可如邵洵美(3)輩的《人言》之所說:\"意氣多於議論,捏造多於實證。\"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大不吉利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在今年,為了內心的冷靜和外力的迫壓,我幾乎不談國事了,偶爾觸著的幾篇,如《什麽是諷刺》,如《從幫忙到扯淡》,也無一不被禁止。別的作者的遭遇,大約也是如此的罷,而天下太平,直到華北自治(4),才見有新聞記者懇求保護正當的輿論(5)。我的不正當的輿論,卻如國土一樣,仍在日即於淪亡,但是我不想求保護,因為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單將這些文字,過而存之,聊作今年筆墨的記念罷。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魯迅記於上海之且介亭。

    注釋:(1)《文學論壇》《文學》月刊的一個專欄,自第二卷第一號(一九三四年一月)開始,至第六卷第六號(一九三六年六月)結束。

    (2)\"以華製華\"作者在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一日《申報自由談》發表《\"以夷製夷\"》一文,揭露帝國主義\"以華製華\"的陰謀,傅紅蓼等就在《大晚報火炬》上發表文章,加以攻擊。參看《偽自由書\"以夷製夷\"》及其附錄。

    (3)邵洵美參看本卷第4頁注(1)。

    (4)華北自治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日本帝國主義策動所謂\"華北五省自治運動\",並指使漢奸成立\"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國民黨政府指派宋哲元等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以適應日本關於\"華北政權特殊化\"的要求。

    (5)保護正當的輿論一九三五年底,國內新聞界紛紛致電國民黨政府,要求\"保障輿論\"。如平津報界十二月十日的電文中說:\"凡不以武力或暴力為背景之言論,政府必當予以保障。\"十二月十二日,南京新聞學會的電文要求\"保障正當輿論\"和\"新聞從業者之自由\"。

    \"京派\"和\"海派\"

    去春天,京派大師曾經大大的奚落了一頓海派小醜,海派小醜也曾經小小的回敬了幾手(2),但不多久,就完了。文灘上的風波,總是容易起,容易完,倘使不容易完,也真的不便當。我也曾經略略的趕了一下熱鬧(3),在許多唇槍舌劍中,以為那時我發表的所說,倒也不算怎麽分析錯了的。其中有這樣的一段--\"......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亦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眼中跌落了。......\"但到得今年春末,不過一整年帶點零,就使我省悟了先前所說的並不圓滿。目前的事實,是證明著京派已經自己貶損,或是把海派在自己眼睛裏抬高,不但現身說法,演述了派別並不專與地域相關,而且實踐了\"因為愛他,所以恨他\"的妙語。當初的京海之爭,看作\"龍虎鬥\"固然是錯誤,就是認為有一條官商之界也不免欠明白。因為現在已經清清楚楚,到底搬出一碗不過黃鱔田雞,炒在一起的蘇式菜--\"京海雜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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