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細蕊腦子腦子昏昏沉沉,被架著走,他聽見蔣夢萍的呼痛,艱難的扭頭看過去,蔣夢萍的淚盈盈的目光正看過來,姐弟兩個這麽樣遙遙互望了一眼。多少年了,她的眼睛還和商細蕊的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總是浸在淚水裏。

    九條將軍葬身遠方,阪田沉淪在悲痛與憤怒中,竟比雪之丞這個親弟弟更盡哀。雪之丞少去九條的壓力,阪田騰不出空拾捯他,他人也開朗了,臉色也紅潤了,連背脊骨也挺起來了,大概過一陣子,九條家會甄選其他優秀的子弟進入中國戰場,不死不休。但是在那之前,雪之丞已經做好逃跑的準備。

    現在,阪田在軍醫這裏接受包紮,身邊醫生在匯報程鳳台的病情,說程鳳台除去後續醫療不利,導致感染的問題,起初的傷也著實不輕,骨頭斷了好幾根,紮傷了內髒,死裏逃生不是作偽作得出來的。阪田聽了半晌無語,軍醫問:“真的給他藥嗎?”阪田多麽不甘心,九條橫死在留仙洞,這個中國人卻活了下來!權衡之後,他氣餒地一揮手,軍醫退下去,他抬頭問雪之丞:“什麽事?”

    九條一死,雪之丞膽子大多了,阪田雖然軍階在他之上,論身份,不過是一個家臣,不信他敢像哥哥那樣打他嘴巴。雪之丞昂著腦袋替商細蕊求情,說商細蕊在中國民間地位很高,如果傷害他,會使中國人產生抵抗情緒,並且商細蕊有許多名流朋友,連他們一起得罪,弄得人心惶惶,很不值得。雪之丞四五歲上離開日本,日語說得不甚流利,帶著洋腔,聽得頭疼。阪田一直不肯承認雪之丞也是九條家的一員,九條將軍殉國,不見雪之丞有什麽表示,一個中國戲子被羈押,雪之丞倒是傷心傷肝振振有詞的。阪田心裏替九條難受,拔高嗓門,讓雪之丞立刻滾出去。

    雪之丞不敢不滾,滾出去之後,想了想,決定帶一點吃的到大牢見商細蕊。這時候已經是淩晨,商細蕊進來的時候,本來與其他犯人關在一起,趕上耳朵不好,別的犯人與他搭訕,他沒有理,所以人緣就不好,不到半天就與找茬子的人打了一架,衣服叫人撕爛了不算,身上值錢些的戒指手表也叫搶走了。到夜深人靜,商細蕊殺阪田的義憤勁兒過去,開始後悔了。他不在,誰給程鳳台喂湯喂水?程鳳台目前命若懸絲,萬一就在此時咽氣,他連最後一麵都見不著了。阪田沒有殺成,又見不著程鳳台,商細蕊恨極了自己的暴躁性格,扒著欄杆發出痛苦的狂嘯。

    商細蕊的嗓子狂嘯起來是怎樣的動靜,可以想見,整座牢都驚動了!同室的獄友被他叫的耳朵眼疼,擼袖子要打他,不勞他們動手,獄卒率先打開牢門將商細蕊提出來。商細蕊剛才還在反省自己性格暴躁,但顯然沒有反省出成果,一出牢獄,他如同魚入汪洋,活絡起來,居然企圖在重重把守的日本監獄中逃出去,施展了一套飛簷走壁的功夫,引得獄友們給他鼓掌叫好。獄卒見多了這種不識相的貨色,圍攏了捉住他,也不向上級匯報,直接按在地上一頓痛揍,揍完了扔到單間去,不給水不給飯,隻有一隻尿桶,醃臢他。

    商細蕊其實已經無所謂在哪裏,如果不是在程鳳台身邊,他在哪裏都一樣,渾身的疼,疼也不覺得疼。真想程鳳台啊!想程鳳台和他說說話,想得心都要炸開,渾身血都要熬幹了。商細蕊背靠牆根坐著,仰起腦袋,月光照亮他半邊身子和肩膀,血跡是沒揉開的胭脂。程鳳台受傷至今,商細蕊沒有開口唱過一句戲,但是現在要唱了,實際上,他是個頂沒出息的人,這小半輩子,心裏總得有一樣沉甸甸的事物墜著他,他才能腳踏實地的活。過去是戲,現在是程鳳台。離了程鳳台,倘若再不唱兩嗓子戲,他怕自己神誌四散流溢,輕飄飄奔月而去,隻在人間留下一個瘋人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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