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商細蕊的精神被吊得足足的,成天瞪起眼睛釣魚一樣盯著程鳳台。二奶奶看在眼裏,始終沒言語,但是有天夜裏,她披著衣裳拿著繡活過來,擰亮一盞油燈,說:“你睡會兒吧,今天我來守著他。”二奶奶對商細蕊說話,從來不會稱呼一聲“商老板”或者“商先生”,一半也是賭氣,商細蕊在她跟前沒有體麵,隻配得個“你”字。商細蕊從來不計較這些,久了,他能從二奶奶每天對醫護對傭人發布的許多命令中摘出自己的一條。聽到這樣說,商細蕊略一發怔,翻身下床,推門而去。

    二奶奶衝著他背影哎一聲,怕他亂走,衝撞了女眷,喊傭人帶著他去客房睡。沒想到,傭人回來說:“那位商先生不知怎麽了,紮花園裏頭瞎尋摸呢!”二奶奶也猜不透花園裏有什麽寶,聽著形容,不大正常,便說:“盯著點,有不對的來告訴我。”

    商細蕊在花園裏摸了半個多鍾頭,回來手裏捧著一隻倒扣的茶杯,裏麵卿卿做響,是一隻秋後的蛐蛐,老胳膊老腿兒叫得有心無力的。他擦了把臉,重新爬到床上,將茶杯放在程鳳台耳邊,自己也趴在枕畔,饒有趣味地聽蛐蛐叫。

    二奶奶心想:玩蛐蛐!這還是個孩子呢!聲音不自覺地柔下來些:“別鬧著他了。”

    商細蕊說:“鬧醒了不是正好嗎?”

    二奶奶便沒話了。

    商細蕊一直記得程鳳台想要一隻蛐蛐,他還欠程鳳台一隻蛐蛐,可惜這一隻不好,過了景兒的,隻會苦叫,不能鬥了。等程鳳台醒過來,他要補給程鳳台一隻更好的,比鐵頭大將軍還好。可是程鳳台什麽時候醒過來呢?方醫生不敢明說,商細蕊和二奶奶都聽得出來,程鳳台這個傷,拖得越久越不會醒。

    商細蕊被蛐蛐叫聲催紅了眼眶,手指點在茶杯底子上,一扣一扣逗著蛐蛐,眼淚就慢慢蓄在眼窩裏,亮汪汪顫巍巍,一眨就要往下掉。二奶奶瞥見了,勾起無盡的酸楚。事到如今,萬萬沒想到是他們兩個同病相憐了啊!

    她偷偷扭臉抹了眼淚,拿話岔開商細蕊,問他:“那回你看見棺材就跑了,人都說你瘋了,滿城翻遍不見蹤影。你去是哪兒了呢?”

    商細蕊說:“我不記得了。”他真的不記得:“不過後來我就知道你們誆我。你那天穿的紅衣裳,二爺要真沒了,二奶奶能穿紅?你們是備棺槨給二爺衝喜呢!”

    商細蕊說著微笑起來,充滿劫後餘生的慶幸。二奶奶也不讚同程美心的促狹,不願多談,隨後隻問一些梨園的事情,商細蕊一一答了,問他家裏有什麽人,商細蕊說:“有也沒有,沒有也沒有。”

    二奶奶聽不懂這話。商細蕊說:“家裏是書香門第,要是知道我長大了去唱戲,不會認我的。”

    這話沒法接,他們這種人家對於優伶的歧視根深蒂固,一樣是投錯行,做戲子,還不如做了強盜響亮些。二奶奶低頭一歎,在繡繃上下針,又聽見商細蕊說:“反正我也不認他們。”商細蕊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勾勾看著程鳳台。

    二奶奶不由得問道:“你們怎麽好上的?”

    這把商細蕊問住了,不用說,你們是指他和程鳳台。他和程鳳台怎麽好上的呢?好像一輩子那麽久了,從世上有這麽個人開始,就好上了。比如剛才二奶奶問他話,問到平陽與廣州的舊事,他回憶起來,樁樁件件好像都有一個程鳳台的影子在裏麵。他興許是真有點瘋,瘋壞了腦子,犯糊塗。

    商細蕊照實說:“說不上來,我們認識太久了。”

    二奶奶心說,我們家來北平才幾年?你們倆能有多久?以為商細蕊存心搪塞她,便沒有再多問。商細蕊趴得倦了,屋裏又靜,迷糊睡過去,睡不到兩個小時,大汗淋漓地驚醒,醒來呆了好一會兒不能回神,看見程鳳台安詳的臉,再看見二奶奶吃驚地望著他:“做惡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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