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

    程鳳台站到他背後,一手蓋上他的頭頂揉他腦袋:“他早該挨一頓揍了,自以為是!”商細蕊隻是不停嘴的吃。程鳳台慢慢俯身下來,把下巴擱在他肩頭,低聲說:“我寧可你不唱戲。”

    商細蕊說:“那不能夠的。”

    程鳳台說:“我寧可你從來也不會唱戲,隨便當個小木匠,小皮匠,賣糖糕的,趕大車的。隻要你人全須全尾,高高興興。”

    商細蕊忽然落下兩滴眼淚,怕給程鳳台看見,手背朝臉上一抹,仍然不停的吃:“我挺高興的,過去批評我的人如今聽了我的戲都挑不出毛病了,還能不高興?”

    杜七哪裏能知道商細蕊的恐懼和痛苦,耳疾惡化對於商細蕊無異是精神上的淩遲,他磨練十幾年,最得意的本領被摧毀掉了。戲迷隻要他唱戲,唱好戲,就像商細蕊這個人光是為了唱戲活著的,哪怕以殘廢為代價也不可惜,反倒成就一段傳奇。傳奇隻是戲迷們的傳奇,程鳳台聽在耳裏,恨得要命。想到商細蕊很早之前對他說:這世上隻有二爺是真愛我,他們不是,他們是捧我。當時程鳳台沒太理解愛和捧的區別,以為商細蕊是嘴巴甜。現在越看越明白了,商細蕊徒然擁躉千萬,個個為他欲生欲死,傾家蕩產,他們愛的是戲裏的商郎,是先有的戲,再有的商郎。這一點上,商細蕊真不糊塗,他心如明鏡,所以根本聽不出杜七的話有哪裏刺心。杜七待他,本就是如此而已。

    商細蕊說:“要是我從來都不會唱戲,我們也就遇不到了。”

    程鳳台說:“一個人遇到一個人,是命,命裏該遇到的怎麽著都會遇到。假如你不是被賣到戲班子,現在大概是個賊窩裏的偷兒,我去天橋逛,你摸了我的皮夾子,我們就遇上了。”程鳳台用拇指抹了一把商細蕊的眼淚:“我一看,這小扒手,長得真好看啊!得了,也不送你去巡捕房了,跟我回家得了!”

    商細蕊聽得一樂,噴了程鳳台滿手的鼻涕泡。

    ☆、117

    一一七

    從這開始的商細蕊的戲,程鳳台一場都不想錯過。不單是他這樣想,全北平的戲迷概莫能外。他們一麵質疑商細蕊的品德人格,一麵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著天降綸音,過去不大愛看商細蕊的,現在也承認他唱得確實夠味道,甚至有戲迷擱置生計冒著戰火來到北平小住,就為了聽足商細蕊的戲。戲迷們仿佛有著沉默的共識,認為商郎的造詣一日千裏,其實是一種回光返照,比方燭芯熄滅前的一刹那特別的亮,這一亮過後,便是永久的黯淡。不然哪有聾了反倒更會唱的道理呢?商細蕊又不是神仙!

    商細蕊自己也這樣覺得,每天隻剩下吃藥唱戲發呆三件事,整個人越發的沉靜,出家人一樣心無旁騖。這一天程鳳台與範漣去聽商細蕊的戲,先到後台去拜謁商郎。來得早,水雲樓的戲子沒到齊,卻有一人在哭,程鳳台推門進去,見商細蕊朝著唐明皇造像磕頭,周圍隻站了幾個心腹以及杜七。商細蕊是淚流滿麵,戲子們是滿麵愁容。程鳳台前情不知,隻聽商細蕊哭道:“……小時候偷吃您老人家的貢品,那麽大一隻豬頭,全教我吃了,吃了還往您身上賴,說是您顯靈了;在後台打碎了東西,也是賴您顯靈。爹打我,我就在您臉上勾大花臉;罰我跪,我把您的尊身扔茅坑裏頭。等長大,出師了,一直發願說給您老人家蓋個廟贖一贖罪,可不就是沒舍得花那倆錢嗎!耽擱到今兒也沒造啊!”

    範漣沒忍住噗的一聲笑,笑得跟他媽放屁一樣,程鳳台目如閃電瞪過去,範漣霎時端正了臉。程鳳台不能讓商細蕊再這麽哭下去了,哭得都知道他小時候有多淘氣有多饞,太丟人了!與範漣一同攙起商細蕊。旁人聽了商細蕊的禱告都要發笑的,唯獨杜七也在那哭,他眼睛紅彤彤的:“蕊哥兒,你甭難受。我幫著你把《鳳仙傳》抓緊排出來,這出戲能趕上現在的商老板,是它的造化,也算你沒白受這些罪。”程鳳台身形一動,又想去揍這小子,可是商細蕊握著他的手腕握得很緊。杜七一擰鼻子一撇頭:“你往後,要是好不了,真聾了……你封戲,我封筆!”說完痛不欲生似的,低頭快步走出去了。商細蕊今天這樣傷心,是因為耳朵又惡化的緣故,從早上一睜眼到現在,竟然一直聽不清聲音。杜七的話他當然沒有聽見,不管他聽不聽得見,杜七都是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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