泄,老百姓撈不著真正禍國殃民的大漢奸,在戲子頭上出出氣,又安全又便宜——他橫豎是被人說慣了的,何況也沒有很冤枉他,到底有照片為證的呢!

    外省的報紙天天討論商細蕊是否變節親日,罵他的話已經相當難聽,但是誰也不敢告訴他知道。商細蕊自從台上摔下以後,腦震蕩和胳膊逐漸痊愈,隻有耳鳴一直不好,歇不歇的腦子裏響起尖銳的哨音,哨子一響,就連人在對麵說話都聽不清。他是唱戲的人,如果上了台耳鳴發作,聽不見弦子那還了得嗎?商細蕊因此憂心如焚,到協和醫院,醫生把他耳道裏凝結的血塊清洗出來,看到耳膜是完好的,便給他開了消炎藥吃,其他也說不出有什麽問題,去了好幾趟不見療效,藥倒吃了一筐,就再也不肯去了。他仿佛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次的小傷要作大病,壞大事,心裏越是害怕,越是不許人提。水雲樓隻以為他心情不好,不約而同躲著他點。小來更是看慣了他狗臉一翻沒心沒肺的樣子,平常不來招他說話。自欺欺人的結果就是大家都知道他耳朵受傷,可是都不知道他究竟傷到了什麽程度。

    饒是又聾又瞎,商細蕊漸漸還是發現了不對勁。先是過去千求萬求找他搭戲的同行一夜之間無影無蹤,讓小來預備好的打發人的話一句都沒用上,同行們像是有意避免與他公開接觸。後來商細蕊養傷閑來無事,去胡記麵館吃胡辣湯炸醬麵,這一口他來北平多少年了都舍不下,隔一陣子就要去吃上一趟,從老板到小二都與他熟的。但是這天從進了店裏,氣氛就不大對,老板與小二不複往日的熱情,猛一眼瞅見他就跟吃了一驚似的,顯得有些慌張,抬眼睛一眼一眼的瞄他,也不吆喝商老板駕到了,很快給他做成吃食。他們怕商細蕊被認出來,盼著他快吃快走,少惹麻煩,然而一頓飯沒吃完,商細蕊還是被認出來了。一個穿灰棉襖的食客端著自己的麵碗坐到商細蕊對麵,一邊大嚼,一邊盯著商細蕊瞧;商細蕊也一邊大嚼,一邊狐疑地回望過去。他常要應酬陌生人,對閑人記不住臉,食客們偶爾得見商細蕊,卻是把他的素臉記得很牢。這食客吃完放下碗筷一抹嘴,滿足地發出一聲歎息,接著兩手撐在大腿上,佝僂著背脊,問道:“商老板哎……”商細蕊見他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向他一點頭。這食客竟然滿臉痛心地說:“商老板哎,我可是你老戲迷了,打從你在北平第一回露臉就開始捧你了,你說你這,挺好一人,咋能和日本鬼子攪合上啊!這不糟蹋了嗎?”

    商細蕊眼睛一瞪:“誰說我和日本人攪合!”

    食客手一揮:“就那媽!好多人都這麽說!”

    商細蕊說:“他們放屁!”

    話閘一開,人們都圍攏上來七嘴八舌,但似乎不是在向商細蕊求證,而是早已給他定了罪名,勸他改邪歸正來的,說:“那照片總不能有假吧?商老板,你要有難處和咱們說啊,咱們想轍幫襯,再難也不能靠上小鬼子啊商老板!”

    商細蕊過去和座兒客氣慣了,軟言軟語的與他們說笑,他們是沒見識過商細蕊的真麵目,以為對他付出鍾情,就是了不起的抬舉,商郎倘若有不合人意的地方,便是辜負了一份厚愛,他們最有資格率先對他做出譴責。被目光四麵八方地注視著,言語夾擊著,商細蕊頭臉一熱,耳朵裏尖銳地作響,哆嗦嘴唇說:“沒有!不是你們以為的那回事!”人們還在說著話,商細蕊聽不見了,站起來高聲說:“口口聲聲捧我這麽多年!怎麽事到臨頭,反倒相信謠言不相信我呢?國家打仗打成這樣,我再糊塗,也糊塗不到日本人頭上去!”

    說得食客與周圍人麵麵相覷,商細蕊咬牙說:“多餘的話就不說了,您各位愛信不信吧!”一邊把圍巾纏脖子一裹就走了。麵館裏的人猶在自言自語:“也沒說他什麽呀!就急眼了你看!”另有人說:“說中了可不得臊得慌!”“中了個啥!難道真和日本人?”他們中間恰好有人帶了照片的,於是當場招呼人們傳閱辯證。也有人是商細蕊的鐵杆,看見商郎受了委屈氣跑了,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揪著人衣領子幹了一架。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