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說話就跟訓孫子似的,商細蕊如今這麽大的角兒,他是一點兒麵子也沒給留。幾十雙眼睛望著商細蕊,尤其那幾個外地來的角兒,早聽說商細蕊戲妖之名,倒是沒親眼見過他鬧幺蛾子,有點可惜,此時盯著那套妖氣衝天的戲服,很是大開眼界。

    商細蕊高聲道:“這是七少爺親自從敦煌拓片上描下來的衣裳,古代人本來就這麽穿,我唱的趙飛燕是漢宮妃子,為什麽不能穿?並沒有私自篡改什麽!”

    薑老爺子道:“你敢說沒有篡改?趙飛燕是你戲裏演的那個樣?趙飛燕她再怎麽著都是皇後!你把她演成了個妓/女!那些贓事爛事是她幹的?我都沒臉說!”

    商細蕊被問得,氣得笑了兩聲。杜七說戲時,一向先要把曆史背景講解一遍使他領會角色。一旦沾上戲文,商細蕊過耳不忘的本領是無人可比的,張嘴就將《史記》、《飛燕外傳》和《西京雜記》中的段子背了一遍。趙飛燕養麵首、殺皇子、與趙合德同帳侍寢,全是古人的考據。商細蕊的戲本子是有瞎編的,可這一出還真不是無中生有。眾戲子聽了都覺得很有道理。

    薑老爺子受到挑釁,頓了一頓,冷笑道:“前人怎麽樣寫,你就怎麽樣唱!那還要戲做什麽!幹脆上茶樓去說書更利索了!你教訓孩子們倒會說‘咱京戲演的是佳人,不是女人’。自己髒的爛的段子都往台上搬!”⊙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老頭這話說來,眾戲子聽得也沒錯。西門慶誘/奸潘金蓮,這唱起來橫不能當台脫鞋扒衣裳不是?茲要看商細蕊到底把這戲演到一個什麽尺度了,然而尺度這樣東西,既沒有明文的規定,也沒有審度的法官,尺子隻在眾人私心裏。外地的角兒們未能目睹商氏《趙飛燕》的風采,光看剛才那件戲服,影影綽綽,似是而非,不好隨便下判斷。本地戲子們心中雖有分辨,這個時候卻是不敢出頭——商細蕊再紅,到底根基淺。薑家在北平有著三四輩子的老資格,樹大根深,與各大報社戲樓都有盤根錯節的交情,勢力太大了!商細蕊尚且在今天挨了這刁難,何況別的人呢!簡直防不住!再說一句老古話: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商細蕊那是與人無礙的愣貨,薑家老少卻是滿門上下的狠角色!

    也有那與商細蕊交情好的,心眼實在的,朝薑老爺子拱手說:“太爺興許沒去看過《趙飛燕》,把詆毀商老板的混話當真了。我是親眼看了全本的,照我這唱了二十年的眼光來看,商老板這戲,真就不為過。咱沒見現在的文明戲和電影麽?親嘴摟腰袒著胸/脯,啥都有!咱京戲在服裝內容上,往前走一步,也算跟上潮流了!”說完為了緩解氣氛,向左右同仁笑了幾聲,征求共鳴,周圍同仁們也跟著讚同地頷首微笑。

    薑老爺子跟著冷笑了幾聲:“以你二十年的眼光看商細蕊的戲不為過。以老頭子我六十年的眼光,不用看,就知道他大錯特錯!倒是你二十年的眼光準,還是我六十年的眼光準?也別扯什麽電影文明戲,洋鬼子猴毛都沒剃幹淨,和我們京戲能一樣意思嗎!說出這數典忘祖的話,也該打!”

    薑老爺子在梨園行,還真是誰的麵子都不給,想訓誰就訓誰。他這樣一嗬斥,戲子們都板起臉來不敢笑了,更不敢再站出來替商細蕊說話。平心而論,薑老爺子記恨水雲樓擠兌了榮春班是真,看不慣商細蕊恣意縱橫,顛覆了京戲的傳統也是真。打從商細蕊進北平開始,老頭手裏就攥著一個耳光,憋著找茬給他來一下,殺一殺他的威風,正一正梨園行的風氣。無奈商細蕊出身世家,為人又大方,又隨和,在行裏人緣還真不錯,與各位高官名士也都說得上話,薑老爺子思來想去忍得咬碎了牙,沒敢貿然把這一耳光抽出去,為的就是投鼠忌器。然而這一耳光攥到今天是再也攥不住了!薑老爺子知道,錯過了商細蕊這一次話柄,這一次風頭,再要等,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他年紀大了,他等不起!幾個兒子弟子呢,與商細蕊平輩論交,頂多使些暗招子中傷他。商細蕊這樣的紅角兒,閑言碎語權當戲服的花邊,一人一嘴說著,隻有更給他添彩添名聲,唯獨當眾打臉才是真招!放眼如今梨園行,能打著商細蕊的,可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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