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細蕊在程鳳台麵前,真是一點口德都沒有。往常他隻在內心裏默默腹誹,怕傳出去傷了同行之間的交情,結下梁子。可是現在有這麽個人,與他說什麽都不礙的,與他說什麽他都樂意聽。商細蕊頭頭是道的批評了一長篇,完了感歎一句:“都說如今是梨園行的好時候,其實好的是京戲,昆曲裏,耐琢磨的角兒不多。”

    身後侍奉茶水的小二聽著噗嗤一樂。商細蕊瞅著他。小二便把白毛巾墊著茶壺的底,上前來給添水,笑道:“這位爺,您這話,先前也有貴人說過。”

    商細蕊笑了笑:“誰呀?”

    小二笑嘻嘻地搖頭不答。商細蕊猜也猜得到會是哪些貴人,轉而問道:“台上這位周老板……雲喜班就他一個周老板?”

    小二答道:“沒錯兒您呐,就他一個周老板。自小在雲喜班長的,唱著有年頭兒了。”

    商細蕊失望地點點頭,沒有再說話。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要走,倒是程鳳台叫住他:“別說老板了,就說還有沒有姓周的吧?叫什麽……”

    商細蕊立刻受到點撥,忙說:“對。小周子。有沒有叫小周子的?”

    小二似乎與這小周子相當熟,因為相當熟,神情裏就有一種不以為然和不屑一顧:“嗐!您問那小子!是有這麽個人!”

    商細蕊與程鳳台對視一眼,直覺他們要找的就是這一個。

    “這個小周子,什麽時候有戲?”

    小二臉上的不屑之情就更深了:“他還唱什麽戲呀?三天不挨揍就不錯了!”

    這話裏大有內情的樣子,商細蕊缺德的戲也不看了,一躍而起揪住小二:“走!你帶我去見見他。”

    小二抱住欄杆不挪步,告饒道:“這不成!爺!這不合規矩!他們家班主脾氣大著呢!”

    商細蕊放開小二自己下樓去,脾氣急得刻不容緩:“那我自己去找。”

    程鳳台徒勞地喊了一聲商老板慢些,可商細蕊哪兒還慢得下來。他望著商細蕊匆忙的背影歎了個氣,然後悠然地從皮夾子裏抽出一張鈔票掖進小二衣襟裏,小二擱著衣服捂住那張鈔票,有點不好意思地擠出一個笑,程鳳台也對他笑,笑著掰轉他的肩膀一腳踹下樓。小二既然收了好處,踉蹌站穩之後,屁顛屁顛追到商細蕊身後:“這位爺,還是讓小的給您帶路吧。”

    此刻正是開戲的時候,戲子們全擁去戲樓了。他們住的院子倒很大,可是院子裏雜亂又簡陋,是個地道的貧民窟。幾根竹竿挑著大紅大紫的水淋淋的美麗戲服,正下方就擱了一張竹席在曬鹹魚鹹菜。四個小孩子在院中奔來奔去搶一顆糖。商細蕊走在頭裏,被一個橫衝直撞的孩子嚇了一跳,孩子撞了商細蕊,反倒生氣地推了他一把就要跑。小二連忙躥上去抓住孩子的領口,把孩子拽過來:“跑!跑你娘的喪呢!小周子那狗娘養的在哪兒啦?!”

    小孩又踢又打掙脫開來,嚷道:“在後麵洗尿布呢!臭死啦!”說完就跑不見了。

    小二諂媚地把程商二人請進後院。商細蕊目無他物。程鳳台好奇地四處打量,好比進了一個迷宮,醬菜罐子,搪瓷臉盆,小板凳,每一樣都淩亂地隨意擺放著,簡直是機關暗布,腳下稍不留神就要絆倒什麽東西。那擁擠的陳舊的氣味。躺椅攔路支著,上邊臥一老貓。程鳳台從它身邊走過的時候,它睜開那雙金黃色的眸子睨了他們一眼。程鳳台覺得像被一個犀利的老人睨了一眼,有點汗毛粼粼的感覺。

    穿過堂屋,後麵是個小一些的院子。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蹲在地上吭哧吭哧賣力地洗一大盆白布片,旁邊另有兩大盆已經洗幹淨的,也不知洗這些是幹嘛用,因為沒有一個嬰兒會需要這麽多尿布。商細蕊是知道的,不由得皺了眉毛。原小荻和董翰林推薦的小周子是旦角兒,哪個戲班都不會安排旦角兒幹粗活,就怕毀了嬌養的身段和那雙手。商細蕊沒有懷疑四喜兒的險惡用心,反倒懷疑這少年是不是小周子了,滿眼不信地望著小二。小二朝商細蕊哈腰致敬,請他稍安勿躁,回頭踢了踢那隻裝滿髒布的木盆,肥皂水潑出來一點濺在少年的腳麵上,少年也沒有抬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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