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是真的。”程鳳台認真點頭:“庚子年那會兒,洋人見著一個山石盆景都要稀罕半天,見了薄胎花瓶就了不得啦。可是你知道他們最稀罕什麽?”

    “什麽啊?”

    “他們最稀罕咱們中國的小戲子,尤其像商老板這樣,男人扮女人扮得那麽像的。”

    “二爺,你逗我。”

    “怎麽能逗你!其實他們原也有這樣的歌伶,變聲之前給閹了,往後一輩子嗓音細亮,高音比女人還高。”

    商細蕊尋思道:“就和南府戲班的太監一樣。”

    “可是也就嗓音還湊合,扮上妝要演個旦角兒,就差遠了!他們哪兒見過男人演女人,演得比女人還女人的。洋大使來中國一看,嘿!開眼了!滿園子花容月貌楊柳腰的小戲子,嗓子又甜,身段又軟,眼睛又亮,而且居然都是有玩意兒的真男人!你說稀罕不稀罕!立刻啟程回國,如此這般稟報給他們皇上。”

    商細蕊聽得飯也不吃了,著緊問:“真的呀!那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就把八國聯軍招來了。”

    “啊?!”

    “八國聯軍來了,主要就是搶戲子,順手也搶些金銀財寶,供他們皇上造了一個……”程鳳台就近拈來,道:“一個像清風大戲院那麽大的金絲籠子,把戲子們都養在裏麵,扮上妝,日夜不停地唱戲給他們聽。那些王公貴族高興了呢,就丟些吃食進去喂戲子。”

    程鳳台的故事說得好生離奇,商細蕊從來也沒聽人談起過,皺眉道:“這不是真的吧……”又想庚子年的時候,寧九郎是在宮裏的。但是他始終對這一段曆史閉口不談,乃至談及色變,難講是真事呢!

    “和你說些秘史□,你還不信。不信就不信吧,來,吃菜。”

    一頓飯商細蕊也沒吃可口了,他好像聽了一個聊齋故事似的心內惶惶然,慶幸自己晚生了十來年,避過一劫。又慶幸寧九郎有齊王爺搭救,沒有被洋人明火執仗地搶去,果真皇天在上,吉人天相。最後一道椰子布丁很好吃,醒了他的神,問程鳳台:“這是什麽?”

    程鳳台略一想,說:“這是洋人的杏仁豆腐。”

    商細蕊稱讚道:“這個做得好!一點兒豆腥味都沒有。”

    程鳳台已經騙戲子騙上癮了。

    這一頓飯因為還沒有飽,程鳳台便要接著給他補一頓,這次讓他自己說。商細蕊看看手表,挺不好意思地說:“那我們去胡記麵館吧。”

    程鳳台聽著陌生,老葛對胡記麵館熟得很,那裏的炸醬麵是一絕,一溜煙就開到了,停下車子跟在程商二人後麵,也準備熱熱地吃上一碗。

    因為是常客,店小二認識商細蕊的,見到了迎上來,樂得跟什麽似的:“喲!商老板!喲!還有一位大爺!商老板您有日子沒來了!備哪出戲呢那麽忙?二位來點兒什麽?”

    商細蕊回頭看程鳳台,程鳳台不等他問,便道:“我不吃。”商細蕊摸出幾角錢:“老樣子。一碗炸醬麵,一碗酸辣湯。剩下的你拿著,不過你可別……”

    到底製止不及,小二按照慣例,扯嗓子一嚷嚷:“哎!得嘞!一碗炸醬麵一碗酸辣湯商老板賞二毛嘞!”

    商細蕊抽一口涼氣兒,自己悶頭找了個位子坐下來。程鳳台摸了摸桌麵,撚了撚手指,發現這兒的桌椅板凳都膩著一層厚厚的油垢。店堂裏熱辣辣暖烘烘的蔥醬氣,熏得哪兒都沾著油,簡直沒處坐沒處站的。不過程鳳台這幾年翻過山趟過水,闖過了三關六碼頭,也不比早年在家做少爺時那麽嬌氣講究了,眉頭也沒皺地坐了下來,倒了一碗又苦又澀的磚茶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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