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清代的學術來,有幾位學者總是眉飛色舞,說那發達是為前代所未有的。證據也真夠十足:解經的大作,層出不窮,小學也非常的進步;史論家雖然絕跡了,考史家卻不 少;尤其是考據之學,給我們明白了宋明人決沒有看懂的古書……

但說起來可又有些躊躇,怕英雄也許會因此指定我是猶太人,其實,並不是的。我每遇到學者談起清代的學術時,總不免同時想:“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小事情, 不提也好罷,但失去全國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隸,卻換得這幾頁光榮的學術史,這買賣,究竟是賺了利,還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數學家,到底沒有弄清楚。但我直覺的感到,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賠款來養成幾位有限的學者,虧累得多了。

但恐怕這又不過是俗見。學者的見解,是超然於得失之外的。雖然超然於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卻又似乎並非全沒有。大莫大於尊孔,要莫要於崇儒,所以隻要尊孔而崇儒 ,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對新朝的說法,就叫作“反過來征服中國民族的心”。

而這中國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徹底,到現在,還在用兵燹,癘疫,水旱,風蝗,換取著孔廟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庫珍本發行這些大門麵。

我也並非不知道災害不過暫時,如果沒有記錄,到明年就會大家不提起,然而光榮的事業卻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雖然並非猶太人,卻總有些喜歡講損益,想大家來 算一算向來沒有人提起過的這一筆賬。——而且,現在也正是這時候了。

七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