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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圈的歐洲一側,二千年的最後幾天,我站在雪地裏。

現在人們到北極、南極都不是什麽了不起的難事了,但一般都會選在夏天。聽說我們要在冬天最冷的日子裏闖北極,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來勸阻,可惜已經勸不住了。花那麽長時間考察了九十六座城市,還有哪一座城市有資格作終結?沒有一條街道能收納千萬條街道,沒有一扇大門能關閉千萬扇大門。隻有冰雪荒原能夠闡述歐洲大地的本質,這是東方哲學的玄機。因此,敢於在這樣的季節摸到這裏來的,會有幾個東方人。

緊緊地裹著兩套羽絨滑雪服,還是冷得無可言喻。土著人的窩棚既不擋風也不擋雪,好歹生了一堆火。主人見我們凍成這個樣子,捧出一碗鹿血酒。接過來抖抖索索端到嘴邊,隻覺又冷又腥,喝了一口便遞給了邊上的夥伴。就在此刻,我站起身,走到窩棚外麵。這裏是冷得站不久的,我趕快抬頭看星星,辨別方向。然後,朝南,心裏說一句:我走完了。

我說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十五年前的自己。十五年前那天晚上,也是這個時辰,剛看完一個僻遠山區極俗極辣的儺戲,深感自己多年來的書齋著述與實際發生的文化現象嚴重脫節,決心啣恥出行。是從事社會實務?還是投身考察旅行?當時還不肯定,能肯定的隻有一項,這個決定充滿危險。你看這麽一次實地考察,為了去趕清晨的早班航船,不得不獨自在山間趕路,還撿了塊石頭捏在手上防身。文人離開書齋總是危險的,離開越遠危險越大。

後來,倒是英國近代學者科林伍德的一段話幫我進一步做出了決定,因為他指出了隱藏在象牙塔裏的更大危險,而這種危險我們平日早已隱隱約約感覺到。他說,象牙塔看似高雅精致,卻是一種自我囚禁。他不客氣地描述道,囚禁在象牙塔裏的文藝精英除了自己之外別無可談,談完了自己就互為觀眾。他認為,全部無聊、麻煩、傷害,就產生於這種小空間裏的“互為觀眾”。由此他得出了一個驚人的論斷:真正的文化人、藝術家要做的事,正是文化藝術界竭力要反對的事。這個事,顯然就是離開。象牙塔裏“互為觀眾”的囚禁者們隻要看到有人離開象牙塔,就會暫時地一致對外,對付叛逃者,但科林伍德認為,正因為這樣,證明除了叛逃別無選擇。

囚禁是叛逃的理由,但走得遠了,這個理由漸漸退去,前一段路成了後一段路的理由。

每一段路都能解答一些問題,卻又帶出了更多的新問題,因此越走越遠,很難停步。遠行畢竟孤獨,便寫下一些文字來與遠近讀者溝通,溝通的方式當然不會去模仿象牙塔裏的“互為觀眾”,長天大地不需要那些尖聲厲氣,或唧唧噥噥。

就這樣一圈圈越走越大,每一個新空間都帶來新責任,終於從國內走到國外,從中華文明走到了其他文明。既從其他文明來審視中華文明,又從中華文明來察試其他文明,然後橫下一條心,隻要對人類發生過重大影響的文明,哪怕已成瓦礫,已淪匪巢,也一個不能缺漏。

像是在森林裏走瘋了的人,全然不知道什麽是恐懼。也遇到過盜賊攔路、樹頂潑汙、夜禽環視、梟鳴如歌,但天際還有隱隱月光,遠處還有朋友的呼聲,我沒有在半路失蹤。前些天一位芬蘭教授對我說:“想不起哪個歐洲旅行家走歐洲走得你們這樣長,據說以前你還冒險走完了那條目前世界上最恐怖的路,當然還要加上中國……”。

於是今天晚上我要站在北極圈向十五年前剛下決心的自己稟報一聲:我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