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麽財產也沒有了,隻剩下那個後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裏,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隻足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麽熱心,那麽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隻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敗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後,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麽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作一點,能作一點便作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後,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好久就被驅除出來。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裏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裏作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隻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麽洪亮。他的廟裏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裏,但是他並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裏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裏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後,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麽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在我的確願意他真的成了佛,並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