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頭的事情便通通交給了老太太和二房去掌管,周氏心裏苦悶,懷孕期間不慎走了水,落下了病根。大少爺生下來身體就不好,這些年一直養在後宅裏幽居。他比梅孝廷要長半歲,一樣的鳳眸高鼻與瘦削的下巴,看起來卻更要蒼白一些,也更清、更雅。

見東家來,秀荷連忙與繡女們恭身作揖。那南洋姨奶奶擺著豐腴的胯骨走上前,看見秀荷‘嗤’地一笑:“噢,我記起來你了。那天在街上看見你,你和他在一起,他扶著你,不讓你摔倒。他可是你的男人?還有啊,你那天穿的刺繡真好看,隔天我找你進來幫我采。”

她的漢語說得蹩腳,該轉彎的地方不轉,不該轉的又轉,卻又愛說,說起來不帶停頓。白潤的手兒指指秀荷,又指指庚武,聲音嫵媚又好聽。

秀荷不得以隻能抬頭看庚武,庚武竟然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稍一對視,她看到他眼中不知名的瀲灩,她便又討厭起他來——一定又是想到了什麽不該想的。

秀荷羞惱地瞪了庚武一眼,低頭微鞠了一躬:“姨奶奶誤會了,那天替阿爹送酒,險些在路上滑倒。”

大少爺梅孝奕聞言抬頭看秀荷,秀荷忙又對他鞠了一鞠。

在秀荷的記憶裏,每一回跟著阿爹去梅家大院送酒,便總能看到大少爺腿上覆著薄毯,冷清清地坐在天井下默思。江南的四月天總是多雨,那天井下光線灰灰暗暗,他永遠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輪椅上,她走過他身旁,他的容色也並不見變化。那俊雅的身影在屋簷下打出陰涼,看上去就像是一張清幽冥靜的古畫,鬼氣森森的。秀荷從小就怕大少爺。

“快走吧,戲該開場了。”晚春扯著秀荷的袖子,不高興起來。她覺得受了秀荷的欺騙,明明前幾天剛說和庚武少爺沒關係,怎麽兩個人還在街上靠那麽親密。

梅孝奕和庚武差不多的年紀,二人互相抱拳做了個禮。

梅家的大人們這才好似突然看到庚武,對庚武寒暄起來。

“恁大一個台麵,多擺一個位子又何妨?雖說是沒請自來,但庚老太爺昔年的麵子不能不給。實在不行,把老夫的位置讓給賢侄就是!”梅靜齋笑嗬嗬地看著記名兒的管事,居高臨下的語氣,似賞賜,似賒予。

“這……”管事的為難,看庚武的眼神依然嫌隙。

當年朝廷頒布禁海令,是梅家帶頭提議發動商會聯合抗議。福城的商人們吃了幾百年的海上飯,不到逼不得已誰都舍不得斷了這條路。庚老太爺心善,拗不動幾百號商人的勸說,到底答應下來。然而臨到碼頭請願的那天,梅家卻因為臨時有事,並沒參與出頭。

庚家出事了。朝廷不想把事情鬧大,隻拿了主事的幾個商會頭頭,其餘的商戶大都草草了事。梅家在朝廷中有台子,庚老太爺拖著病體幾次親自上門求救,梅家卻一連半個月閉門謝客。庚老太爺眼睜睜看著兩個大孫子被刺死,到底一口氣上不來歸了西。梅家卻從此登上了商會的頭把交椅,成了福城的第一老號。

庚武凝了眼秀荷,秀荷的手正握在那個姨奶奶的手裏,她側著臉頰,紅潤的唇瓣噙著笑,夜色下的雙眸亮晶晶的,好似並沒有聽見這邊說話一般。

庚武便拱手作了一揖,不亢不卑地說:“不必勞煩大伯,晚輩坐在下麵長凳上即可。”說著一道長裳拂風,大步擦過秀荷的身邊走進了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