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1940從北京到昆明(四)

    巴黎(1931)

    大約在三月間,朱自清在倫敦街頭又遇到一個好友朱光潛。1925年,朱光潛到英國愛丁堡大學學文科,1928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29年11月又到倫敦大學的學院學習,致力西方哲學的研究,從克羅齊開始,閱讀了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著作,又接觸了莎士比亞、濟慈、雪萊、勃朗寧、歌德等作品,潛心研究歐美文學。朱光潛很欽佩朱自清的學問和為人:我對於佩弦先生始終當作一個良師益友信賴。這不是偶然底。在我的學文藝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範圍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樣可信賴的朋友,請他看稿子他必仔細看,請他批評他必切切實實地批評。

    五、六月,他們在歐洲漫遊,“這兩個月走了五國,12個地方。巴黎待了三個禮拜,柏林兩禮拜,別處沒有待過三天以上;不用說都隻是走馬觀花”。巴黎看得最細,所有名勝幾乎遊遍,還參觀了歌劇院、國務院、養老院、聖龕堂、毛得林堂、楓丹白露宮等。盧浮宮去了三回,遺憾的是還隻看了一犄角。在柏林他遊逛了柏林最大的公園梯爾園,在那裏欣賞望不到頭的綠樹和隱現其間的小湖和小溪,還去司勃來河一個小州上參觀七個博物院,看那些世界聞名的壁雕和古跡,以及氣象萬千的壯麗的古建築,他深深地為德意誌人的魄力所感動。

    塞納河穿過巴黎城中,像一道圓弧。河南稱為左岸,著名的拉丁區就在這裏。河北稱為右岸,地方有左岸兩個大,巴黎的繁華全在這一帶;說巴黎是“花都”,這一溜兒才真是的。右岸不是窮學生苦學生所能常去的,所以有一位中國朋友說他是左岸的人,抱“不過河”主義;區區一衣帶水,卻分開了兩般人。但論到藝術,兩岸可是各有勝場;我們不妨說整個兒巴黎是一座藝術城。從前人說“六朝”賣菜傭都有煙水氣,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吧。你瞧公園裏,大街上,有的是噴水,有的是雕像,博物院處處是,展覽會常常開;他們幾乎像呼吸空氣一樣呼吸著藝術氣,自然而然就雅起來了。

    右岸的中心是剛果方場。這方場很寬闊,四通八達,周圍都是名勝。中間巍巍地矗立著埃及拉米塞司第二的紀功碑。碑是方錐形,高七十六英尺,上麵刻著象形文字。一八三六年移到這裏,轉眼就是一百年了。左右各有一座銅噴水,大得很。水池邊環列著些銅雕像,代表著法國各大城。其中有一座代表司太司堡。自從一八七零年那地方割歸德國以後,法國人每年七月十四國慶日總在像上放些花圈和大草葉,終年地擱著讓人驚醒。直到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和約告成,司太司堡重歸法國,這才停止。紀功碑與噴水每星期六晚用弧光燈照耀。那碑像從幽暗中穎脫而出;那水像山上崩騰下來的雪。這場子原是法國革命時候斷頭台的舊址。在“恐怖時代”,路易十六與王後,還有各黨各派的人輪班在這兒低頭受戮。但現在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場東是磚廠花園。也有一個噴水池;白石雕像成行,與一叢叢綠樹掩映著。在這裏徘徊,可以一直徘徊下去,四圍那些紛紛的車馬,簡直若有若無。花園是所謂法國式,將花草分成一畦畦的,各各排成精巧的花紋,互相對稱著。又整潔,又玲瓏,教人看著賞心悅目;可是沒有野情,也沒有蓬勃之氣,像北平的叭兒狗。這裏春天遊人最多,擠擠挨挨的。有時有音樂會,在綠樹蔭中。樂韻悠揚,隨風飄到場中每一個人的耳朵裏。再東是加羅塞方場,隻隔著一道不寬的馬路。路易十四時代,這是一個校場。場中有一座小凱旋門,是拿破侖造來紀勝的,仿羅馬某一座門的式樣。拿破侖叫將從威尼斯聖馬克堂搶來的駟馬銅像安在門頂上。但到了一八一四年,那銅像終於回了老家。法國隻好換上一個新的,光彩自然差得多。

    剛果方場西是大名鼎鼎的仙街,直達凱旋門。有四裏半長。凱旋門地勢高,從剛果方場望過去像沒多遠似的,一走可就知道。街的東半截兒,兩旁簡直是園子,春天綠葉子密密地遮著;西半截兒才真是街。街道非常寬敞。夾道兩行樹,筆直筆直地向凱旋門奔湊上去。凱旋門巍峨爽朗地盤踞在街盡頭,好像在半天上。歐洲名都街道的形勢,怕再沒有趕上這兒的;稱為“仙街”,不算說大話。街上有戲院,舞場,飯店,夠遊客們玩兒樂的。凱旋門一八零六年開工,也是拿破侖造來紀功的。但他並沒有看它的完成。門高一百六十英尺,寬一百六十四英尺,進身七十二英尺,是世界凱旋門中最大的。門上雕刻著一七九二至一八一五年間法國戰事片段的景子,都出於名手。其中羅特(Burguudian Rude,十九世紀)的“出師”一景,慷慨激昂,至今還可以作我們的氣。這座門更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在拿破侖周忌那一天,從仙街向上看,團團的落日恰好扣在門圈兒裏。門圈兒底下是一個無名兵士的墓;他埋在這裏,代表大戰中死難的一百五十萬法國兵。墓是平的,地上嵌著文字;中央有個紀念火,焰子粗粗的,紅紅的,在風裏搖晃著。這個火每天由參戰軍人團團員來點。門頂可以上去,乘電梯或爬石梯都成;石梯是二百七十三級。上麵看,周圍不下十二條林蔭路,都輻輳到門下,宛然一個大車輪子。

    剛果方場東北有四道大街銜接著,是巴黎最繁華的地方。大鋪子差不多都在這一帶,珠寶市也在這兒。各店家陳列窗裏五花八門,五光十色,珍奇精巧,兼而有之;管保你走一天兩天看不完,也看不倦。步道上人挨挨湊湊,常要躲閃著過去。電燈一亮,更不容易走。街上“咖啡”東一處西一處的,沿街安著座兒,有點兒像北平中山公園裏的茶座兒。客人慢慢地喝著咖啡或別的,慢慢地抽煙,看來往的人。“咖啡”本是法國的玩意兒;巴黎差不多每道街都有,怕是比那兒都多。巴黎人喝咖啡幾乎成了癖,就像我國南方人愛上茶館。“咖啡”裏往往備有紙筆,許多人都在那兒寫信;還有人讓“咖啡”收信,簡直當做自己的家。文人畫家更愛坐“咖啡”;他們愛的是無拘無束,容易會朋友,高談闊論。愛寫信固然可以寫信,愛做詩也可以做詩。大詩人魏爾侖(Verlalne)的詩,據說少有不在“咖啡”裏寫的。坐“咖啡”也有派別。一來“咖啡”是熟的好,二來人是熟的好。久而久之,某派人坐某“咖啡”便成了自然之勢。這所謂派,當然指文人藝術家而言。一個人獨自去坐“咖啡”,偶爾一回,也許不是沒有意思,常去卻未免寂寞得慌;這也與我國南方人上茶館一樣。若是外國人而又不懂話,那就更可不必去。巴黎最大的“咖啡”有三個,卻都在左岸。這三座“咖啡”名字裏都含著“圓圓的”意思,都是文人藝術家薈萃的地方。裏麵裝飾滿是新派。其中一家,電燈壁畫滿是立體派,據說這些畫全出於名家之手。另一家據說時常陳列著當代畫家的作品,待善價而沽之。坐“咖啡”之外還有站“咖啡”,卻有點像我國南方的喝櫃台酒。這種“咖啡”大概小些。櫃台長長的,客人圍著要吃的喝的。吃喝都便宜些,為的是不用多伺候你,你吃喝也比較不舒服些。站“咖啡”的人臉向裏,沒有甚麽看的,大概吃喝完了就走。但也有人用胳膊肘兒斜靠在櫃台上,半邊身子偏向外,寫意地眺望,談天兒。巴黎人吃早點,多半在“咖啡”裏。普通是一杯咖啡,兩三個月芽餅就夠了,不像英國人吃得那麽多。月芽餅是一種麵包,月芽形,酥而軟,趁熱吃最香;法國人本會烘麵包,這一種不但好吃,而且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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