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1923從揚州到溫州(十)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1923)

    民國十二年(1923年)2月,朱自清經北大同學周予同介紹,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學的聘請,攜家人前往溫州任教,直至次年10月離開,隻身前往寧波。在溫期間,朱自清寫下了許多篇膾炙人口的散文。而在溫州這一年間,則是朱自清人生行程中一個有特殊意義的站點,因為在這裏,他實現了由詩人向散文家的轉型。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遊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裏的船,比北京萬甡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裏麵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麵。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裏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幹,空敞的艙,也足係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麵有弧形的頂,兩邊用疏疏的欄幹支著。裏麵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豔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裏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裏,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裏,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隻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豔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裏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淩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曆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曆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麽?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麵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麵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禦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裏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裏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裏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隻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裏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嫋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於這歌聲裏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裏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曆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熏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象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隻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麵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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