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堂屋裏停留了一會兒,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裏休息。陳氏、徐氏兩妯娌把周氏和覺新拉到新房裏去幫忙布置一切。周伯濤把國光請到書房裏談詩論文,還要枚坐在旁邊靜靜地聽他們講話。

    “馮樂老真是老當益壯,他最近那張《梨園榜》簡直勝過六朝諸賦,非此老不能寫出此文,”他們談到馮樂山的時候,國光忽然露出暴牙齒,得意地稱讚道。

    周伯濤並沒有讀過馮樂山起草的《梨園榜》,不過他不願意讓國光知道。他含糊地答應一聲,表示他同意國光的見解(其實他平日對川戲並不感到興趣),同時他把話題轉到另一件事情上麵。他說:“我看過他那篇《上督辦書》,春秋筆法,字字有力,我隻有佩服。還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兒的嶽父。”伯濤掉頭看了枚一眼,枚膽怯地變了臉色。他繼續說下去:“叔和翁是當代經學大家。”

    “嶽父說的是,馮樂老提倡國粹,抨擊歐西邪說,這種不屈不撓的衛道精神,真可以動天地而泣鬼神。聽說有些年輕學生在外麵印報紙,散布謠言,專跟他作對,這簡直犯上作亂,目無君父,真正豈有此理!”國光抱著義憤似地說,口沫接連地從他的嘴裏噴出來。

    “你說得真對!”伯濤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興地說。他那張黑瘦臉上浮出了滿意的笑容。被濃黑的上唇須壓住的嘴唇張開得較大些,兩頰也顯得更加陷入。“現在一般年輕人的毛病就在‘浮誇’二字。好逸惡勞,喜新好奇,目無尊長,這是一般年輕子弟的通病,都是新學堂教出來的。聖人之書乃是立身之大本,半部《論語》便可以治天下。不讀聖人書怎麽能夠立身做人?更說不上齊家治國了!”周伯濤講書似地說。他說到這裏,看見國光恭敬地點頭唯唯應著,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撫了兩下他的上唇須。“所以我不要枚兒進新學堂讀書。”他把眼睛掉去看那個縮在一邊的枚少爺。他那略帶威嚴的眼光在枚的慘白的瘦臉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個孩子就是笨一點,不會有多大出息。不過他比起一般新學生卻沉靜得多。”他微微一笑。國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有點羞愧,又有點害怕。伯濤剛剛笑過,又把笑容收了,皺起他的一對濃眉說下去:“我就看不慣新學生,譬如我第二個外甥,那種目空一切的樣子,我看見就討厭。年紀不過二十多歲,居然戴起眼鏡來,說話一嘴的新名詞。近來又同一班愛搗亂的學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願意放枚兒到高家去。我起初還想叫枚兒到高家去搭館,後來看見情形不對,就沒有要他去。這也是他的運氣。伯雄,要是你能夠常常來教導教導他,他倒有進益的,”周伯濤最後又對著國光懇求地微笑了。

    國光滿意地張開嘴笑,一麵說著謙遜的話。但是枚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暗暗地把國光同覺民兩人拿來比較。他覺得他仍然喜歡覺民。他又想起國光的課卷,他讀過那篇關於民國六年成都巷戰的文章。於是“我劉公川人也……我戴公黔人也……”一類的話就占據了他的可憐的腦子。他覺得眼前起了一陣暗霧。他父親的話隻給他帶來恐怖。這是仲夏天氣,房裏還有陽光。但是他突然感到這裏比冰窖還可怕。

    周伯濤隻顧跟國光談話。他們談得很投機,他沒有時間去留心枚的臉色,而且他也想不到他自己教的兒子會有另一種心情。

    “聽說廣東有個什麽新派人物提倡‘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這種亂臣賊子真是人人得而誅之,”國光憤慨地說。

    周伯濤忽然歎了一口氣答道:“現在的世道也不行了。真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像馮樂老這樣的熱心衛道的人,要是多有幾個也可以挽救頹風……”

    “不過他也鬧小旦,討姨太太——”枚覺得有一種什麽多眼的怪物不斷地逼近他,威脅他,便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話隻說出半句,就被他的父親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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