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在廣州的轟炸中,我和幾個朋友蹲在四層洋房的騎樓下,聽見炸彈的爆炸,聽見機關槍的掃射,聽見飛機的俯衝。在等死的時候還想到幾件未了的事,我感到遺憾。《秋》的寫作便是這些事情中的一件。

    因此,過了一年多,我又回到上海來,再拿起我的筆。我居然咬緊牙關寫完了這本將近四十萬字的小說。這次我終於把《家》的三部曲“注釋1”完成了。讀者可以想到我是怎樣激動地對著這八百多頁原稿紙微笑,又對著它們流淚。“注釋2”

    這幾個月是我的心情最壞的時期,《秋》的寫作也不是愉快的事(我給一個朋友寫信說:“我昨晚寫《秋》寫哭了……這本書把我苦夠了,我至少會因此少活一兩歲”)。我說我是在“掘發人心”(恕我狂妄地用這四個字)。我使死人活起來,又把活人送到墳墓中去。我使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裏,看見那裏的男男女女怎樣歡笑、哭泣。我是在用刀子割自己的心。我的夜晚的時間就是如此可怕的。每夜我伏在書桌上常常寫到三四點鍾,然後帶著滿眼鬼魂似的影子上床。有時在床上我也不能夠閉眼。那又是亨利希·海涅所說的“渴慕與熱望”來折磨我了。我也有過海涅的“深夜之思”,我也像他那樣反複地念著:

    我不能再閉上我的眼睛,

    我隻有讓我的熱淚暢流。

    在睡夢中,我想,我的眼睛也是向著西南方的。

    在這時候幸好有一個信念安慰我的疲勞的心,那就是詩人所說的:

    Das Vaterland wird nie verderben。“注釋3”

    此外便是溫暖的友情。

    我說友情,這不是空泛的字眼。我想起了寫《第八交響樂》的樂聖貝多芬。一百二十幾年前(一八一二)他在林次的不愉快的環境中寫出了那個表現快樂和精神煥發的《F調小交響樂》。據說他的“靈感”是從他去林次之前和幾個好友在一起過的快樂日子裏來的。我不敢比擬偉大的心靈,不過我也有過友情的鼓舞。而且在我的鬱悶和痛苦中,正是友情洗去了這本小說的陰鬱的顏色。是那些朋友的麵影使我隱約地聽見快樂的笑聲。我應該特別提出四個人:遠在成都的WL,在石屏的CT,在昆明的LP,和我的哥哥。“注釋4”沒有他們,我的《秋》不會有這樣的結尾,我不會讓覺新活下去,也不會讓覺民和琴訂婚、結婚(我本來給《秋》預定了一個灰色的結局,想用覺新的自殺和覺民的被捕收場)。我現在把這本書獻給他們,請他們接受我這個不像樣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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