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默和忍耐了兩年之後,盡管我橫下心不再寫了,但還是拿起筆來。讀者們,請先別忙著評判迫使我這麽做的種種理由,讀完之後再下斷語也不遲。

    大家都看到了,我平靜的青少年時代是在一種平穩的、比較溫馨的生活中度過的,既無大的波折,也無大的輝煌。這種平庸大部分是我那熾熱但軟弱的天性使然,使我難以振作而極易頹喪。這種天性使我隻有在受到震撼時才會走出休閑,但卻因慵倦與興趣所致,複又回到休閑之中,它總是使我遠離大的美德,更遠離大的惡行,而把我帶回到我天生喜愛的那種閑散而平靜的生活中去,從不讓我有任何大的作為,不管是在好的方麵還是在壞的方麵。

    我馬上要展示的是一幅多麽不同的情景啊!三十年間有利於我的習性的命運,在後三十年中卻與之相悖,而且,從我的處境和愛好這種不斷的對立之中,人們將會看到,一些巨大的錯誤、一些聞所未聞的不幸以及除了堅強之外,能使逆境變得榮耀的所有道德產生了。

    本書的上卷是憑記憶寫成的,裏麵一定有很多錯誤。由於不得不也憑著記憶來寫下卷,裏麵的錯誤可能會更多。對我平靜無邪地度過的美好年月的溫馨回憶,給我留下了萬千純美的印象,所以我總愛不斷地去回味。大家很快就會看到,這與我對後半生的回憶是多麽不同。每憶及此,總要重嚐其苦澀。我不想用這些痛苦的回憶去加重自己處境的艱辛,所以總是盡可能地避而不提,我做得很成功,以至必要之時竟然想不起來了。這種對苦難的健忘是上蒼在我後來命途多舛時給予我的一種慰藉。我的記憶專門讓我回憶愉快的往事,這成了對我那隻預見前途凶險的驚懼的想象力的一種有益的抗衡。

    我為了彌補記憶力的不足並為寫書時有所依據而收集的所有資料,已經落入他人之手,再也收不回來了。我隻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忠實向導,那就是標誌著我生命延續的感情之鏈,這些感情也成為說明其因果關係的事件之鏈。我很容易忘掉自己的不幸,但是,我不會忘記自己的過錯,更不會忘記自己美好的感情。對我來說,對過錯和美好感情的回憶太寶貴了,所以永遠不會從我心中抹去。我可能在事實上有所疏漏,可能張冠李戴,日期上也可能出錯,但對自己所感受到的、對感情促使自己做的是不會弄錯的,而這正是關鍵所在。我懺悔的本意就是讓人了解我一生中處於各種境況時的內心世界。這是我所許諾的心路曆程,為了忠實地寫出來,我無須其他回憶,隻須像我到目前為止所做的那樣,把心掏出來就是了。

    然而,非常幸運,我在一本信件抄本中保留著六七年時間的可靠資料,信的原件在佩魯先生的手裏。此信件抄本終止於一七六〇年,包括我蟄居退隱、跟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鬧得不可開交的那段時間——這是我一生之中難以忘記的時期,也是我的其他一切不幸的根源。至於我所能留存的、數量有限的那些時間更近一些的原始信件,我沒有把它們抄錄在那本抄本後麵,因為量太大,無法逃過我的阿耳戈斯78的警覺,我將在我覺得它們能夠澄清點兒什麽的時候,不管是對我有利還是不利,把它們錄於本書的後麵,因為我並不擔心讀者會忘記我是在寫懺悔錄,而以為我是在寫辯護詞,但是,讀者也不應該在真理為我說話的時候認為我會不道破真相。

    總而言之,下卷與上卷就其真實性而言是相同的,除了所述之事重要之外,並不優於上卷,而且,在各個方麵幾乎都比上卷遜色。我是在伍頓或特利城堡興味盎然、躊躇滿誌地寫了上卷,我所要回憶的所有往事都是一件件新的快事。我不斷地懷著新的喜悅去回味它們,可以毫不犯難地修來改去,直到滿意為止。今天,我記憶力減退,腦子也不行了,幾乎無法幹任何事情。我隻是勉為其難、心懷痛楚地寫這部下卷。它展示給我的隻是不幸、背叛、負義,隻是一些令人悲痛欲絕、撕心裂肺的往事。我真想把我要說的全都永遠埋葬起來,可我又不得不說出來,所以隻好藏藏掖掖,耍弄花招兒,盡量地改頭換麵,卑劣地去幹生來就不會幹的事情。我頭上的樓板有眼睛,我四周的牆壁有耳朵,我被心懷叵測、警覺有加的奸細和探子包圍著,惴惴不安、心神不定地在紙上匆匆寫上幾個不連貫的詞句,幾乎都來不及細看,更甭說是修改了。我知道,盡管他們在我周圍設置巨大的障礙,但他們始終害怕真相從縫隙中漏出去。我如何才能使真相露出端倪呢?我嚐試著,但並不抱什麽成功的希望。大家可想而知,這樣還怎麽能寫出動人的場麵,並使之富有引人入勝的色彩呢?因此,我提醒想要讀這本書的人,讀的時候,不敢保證不使他們感到厭煩,除非他們想徹底地了解一個人,並且真誠地熱愛正義和真理。

    上卷末尾,我不無遺憾地去了巴黎,把我的心留在了沙爾麥特,在那裏築起了我最後的一座空中樓閣,打算有朝一日待“媽媽”回心轉意,把我可能積攢的錢財帶回到她的麵前,因為我認為我的記譜方法是我的一筆可靠的財富。

    我在裏昂停留過一段時間,看看熟人,弄幾封去巴黎的推薦信,賣掉了我隨身攜帶的幾何書。大家都挺歡迎我。馬布利夫婦見了我很高興,請我吃了好幾頓飯。我在他們家結識了馬布利神父,正如我先前在他們家結識了孔狄亞克神父一樣。他們倆都是前來探望自己的兄弟的。馬布利神父給了我幾封去巴黎的推薦信,其中有一封是給豐特奈爾先生的,還有一封是給凱呂斯伯爵的。這倆人後來與我十分投機,特別是豐特奈爾,直到死前,一直對我真心實意,而且在我們倆促膝談心時,他給我提過一些忠告,可惜我沒有很好地聽從。

    我又見到了博爾德先生。我同他早就認識了,他常常慷慨俠義、真心實意地幫助我。這次相見,我覺得他依然如故。是他幫我把書賣掉的,還親自或托人為我寫了幾封挺有用的去巴黎的推薦信。

    我又見到了地方長官先生。我是因博爾德先生才與他相識的,而通過他,我又結識了黎塞留公爵79。後者當時正路過裏昂,帕呂先生把我介紹給了他。黎塞留先生熱情地接待了我,並讓我去巴黎看他。我後來去看過他多次,但結識這麽高的權貴對我從未有過任何益處。我下麵將要經常談到他。

    我又見到了音樂家達維,他在我以前一次旅途受困時幫過我。他曾借給我或者送給我一頂軟帽和幾雙襪子,我一直未還,他也從未向我要過,盡管我們倆後來經常見麵。不過,我後來送了他一件差不多等值的禮物。如果在這裏談的是我應該做的事的話,我會把自己說得比這更好一些的,但這裏說的是我所做的事情,很遺憾,這是兩碼事。

    我又見到了高尚俠義的佩裏鬆,而且,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他那慣常的高尚品德,因為這一次他給了我他上一次給予和藹的貝爾納80同樣的禮物:替我付了長途車費。我又見到了外科醫生巴裏索,他是世上最好、最仗義的人。我還見到了他那位親愛的戈德弗魯瓦,十年來,他一直供養著她,其全部長處幾乎隻是性格溫柔、心地善良,但與她接觸之人無不同情她,離開她時又都心有不忍,因為她已到了癆病晚期,不久便因不愈而辭世。沒有什麽比其所愛之人的屬性更能反映一個人的真正性格了。當大家見到溫柔的戈德弗魯瓦時,便了解巴裏索的善良為人了。

    我對所有這些善良的人都心懷感激。後來,我同他們都疏遠了,當然不是因為忘恩負義,而是由於常常使我看上去像是薄情寡義的那種難以克服的懶惰。他們的幫助,我從未忘懷,但對我來說,用行動來報答他們並不困難,老是用言辭向他們表示感激卻屬不易,因為按時寫信始終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而一旦開始懶於動筆,羞愧和尷尬就使我更加不知如何彌補自己的過失,於是,我幹脆不再寫信了。因此,我便音信全無,似乎已把他們忘掉了。巴裏索和佩裏鬆甚至毫不介意,我覺得他們對我仍一如既往,但博爾德先生則不然,二十年後,大家將會看到,一個自命不凡的人自以為遭人冷落時,其自尊心會激起他多大的報複心理。

    在離開裏昂之前,我不會忘記一個可愛的人兒。我懷著格外高興的心情又見到了她,她在我心中留下了十分溫馨的回憶。她就是塞爾小姐,我在上卷中談到過她,我在馬布利先生家裏時又與她相逢。這次旅行,我比較空閑,見她的次數更多,心裏對她產生了強烈的感情。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心也向著我,但因她對我十分信賴,所以我未敢造次。她一無所有,我也身無長物。我們倆境況十分相似,所以無法結合,而且我另有想法,壓根兒沒有考慮結婚的事。她告訴我,有一個名叫熱內夫的年輕商賈好像想與她締結良緣。我在她家見過那人一兩次。我覺得他像個正直的人,大家也都這麽認為。我深信她同他在一起會幸福的,所以我希望他娶她。後來他真的娶了她。為了不打擾他們倆純潔的愛情,我趕緊動身了,並祝願這個可愛的人兒幸福快樂。可惜,我的祝願在這塵世上隻實現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後來獲悉她婚後兩三年便死了。我一路之上一直對她魂牽夢繞,我當時感覺到,而且後來每每回憶起來仍常感覺到,人們為義務和道德做出犧牲是很不容易的,但卻因這種種犧牲在內心深處留下的溫馨回憶而得到了很好的補償。

    上一次旅行,我隻看見巴黎壞的一麵,而這一次我淨看到它好的一麵了。不過,這並不是指我的住宿條件,因為我按照博爾德先生給我的地址,住進了聖康坦旅館,在索邦神學院附近的科爾迪埃街上。肮髒的街道、肮髒的旅館、肮髒的房間,但卻住過一些傑出的人,諸如格雷塞、博爾德、馬布利神父和孔狄亞克神父以及其他好幾個人,可惜我一個也沒遇上。但我在那裏遇到了一個名叫博納豐的先生,是個瘸腿鄉紳、訴訟人,愛附庸風雅。因為他的緣故,我結識了我現在最好的朋友羅甘先生。通過羅甘,我又結識了哲學家狄德羅。我後麵將要大談特談狄德羅。

    我於一七四一年秋天來到巴黎,隨身帶著的全部家當就是十五個金路易現金、喜劇劇本《納爾西斯》和我的音樂計劃。因此,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的,必須盡快地借此生財。我趕緊利用我的推薦信。一個年輕人,麵孔還湊合,又貌似有點兒才氣,來到巴黎,總是堅信受人歡迎的。我受到了歡迎,這使我高興,但並沒對我產生多大助益。我被推薦給的那些人中,隻有三個對我是有用的:一個是達梅桑先生,薩瓦的貴族,時任王室馬廄總管,我覺得他是卡利尼安公主的親信;另一個是博茨先生,銘文研究院的秘書,國王收藏室的勳章保管員;還有一個是卡斯特爾神父,耶穌會會士,明符鍵琴的發明者。這幾個關係,除了達梅桑先生外,都是馬布利神父為我介紹的。

    達梅桑先生急我所急,給我介紹了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加斯克先生,波爾多議會議長,小提琴拉得很好;另一個是萊翁神父,當時住在索邦神學院,是一位很可愛的年輕貴族,在上流社會以“羅昂騎士”這個名字風光了一陣便英年早逝了。他們倆都突發奇想,要學作曲。我教了他們幾個月,緩解了一下我的囊中羞澀。萊翁神父對我很友好,想要我當他的秘書,但他並不富有,充其量隻能付給我八百法郎,我很遺憾地拒絕了,因為這點兒錢都不夠我付房錢、飯費和日常花銷。

    博茨先生待我非常好。他喜歡做學問,也有學問,隻是有點兒學究氣。博茨夫人簡直像他的女兒。她靚麗可人,但矯揉造作,喜歡打扮。我有時在他們家吃飯。我在她麵前簡直蠢笨愚拙透了。她舉止隨便,令我膽怯,使我顯得更加滑稽可笑。當她把菜碟遞給我的時候,我便伸出叉子,怯生生地戳上一小塊她送到我麵前的菜,以至於她在把本要給我的菜碟遞還仆人時總要扭過頭去,免得我看見她在笑。她沒怎麽想到,在我這個鄉巴佬兒的腦子裏,還是有點兒東西的。博茨先生把我介紹給了他的朋友雷奧米爾先生,後者每星期五科學院例會之日都來他家吃飯。他跟雷奧米爾先生談起我的方案,並談到我有意把該方案呈請科學院審核。雷奧米爾先生答應幫忙,方案被接受討論了。到了約定的那一天,我由雷奧米爾先生領進科學院,並由他做了介紹,當天,亦即一七四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我榮幸地把我為此準備好的論文宣讀了。盡管這座科學殿堂確實名人薈萃,但我並沒有像在博茨夫人麵前那樣感覺拘謹,我宣讀論文和回答問題時表現得都還不錯。論文獲得了成功,備受讚揚,我既感到欣喜,又覺得驚奇,因為我幾乎想象不出,在院士們麵前,一個不是院士的人竟然能與他們有共識。委派審查的院士是梅朗先生、埃洛先生和富希先生。他們當然都是卓越的人,但卻沒有一個懂得音樂,頂多隻是勉勉強強能審核我的方案而已。

    在同這幾位先生討論的過程中,我既確定又驚奇地深信,如果說學者們有時候沒有其他人的偏見多,那麽,他們對自己已懷有的偏見更加死抱住不放。盡管他們的大部分異議都不值一駁,站不住腳,盡管我承認我在答辯時用詞不當,拘謹、膽怯,但理由是不容置辯的,我一次也未能讓他們聽進去,讓他們滿意。他們連我的意思都沒弄明白,便用幾句響當當的話輕易地就把我批駁了,簡直讓我瞠目結舌。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挖出一個叫什麽蘇埃蒂神父的,說是他早就想到過用數字來記述音階了,因此,足以說明我的那一套隻是看著新鮮,實則不然。盡管我從未聽說過蘇埃蒂神父這個人,盡管他那都沒考慮八度音的記錄單旋聖歌的七音記譜法根本無法與我那簡便的方法相提並論——因為我的創造能容易地用數字表達音樂中的任何想象,如譜號、休止符、八度音、節拍、速度、音值等蘇埃蒂連想都沒有想到的東西——實話實說,就七個音符的基本表達法而言,他倒確實是第一個發明者。但是,他們除了誇大這種最初的發明的重要性以外,並未適可而止,一旦談到記譜體係的內容時便信口雌黃、胡言亂語。我的方法最大的長處就是廢止了移調和譜號,因此,同樣一個作品,不管想用什麽調子,隻須在曲子前頭換上一個字母,便可以記錄下來,並可隨意移調了。這幫大人曾聽到巴黎名不見經傳的樂師說過,移調演奏的方法一文不值。他們便以此為據,對我的方法中最顯著的優點大加鞭笞,並下結論說,我的記譜法適合聲樂,而不適合器樂,其實,他們倒是應該說它既適合聲樂,更適合器樂。根據他們的報告,科學院給我頒發了一張證書,極盡溢美之詞,但實際上可以看出,他們認為我的方法既不新穎又無用處。我認為沒必要用這張證書來裝飾我要讓公眾來評判的那本名為《論現代音樂》的作品。

    這件事使我不無理由地認為,為了很好地研究一個問題,雖然思想狹隘,但隻要對該問題有專門而精深的認識,就遠勝於對各門科學均有廣博知識而對該問題無專門研究。對我的方法所提出的唯一站得住腳的反對意見是拉摩提出來的。我剛向他闡述,他便看出了它的不足之處。他對我說:“您的記譜法在簡單明了地確定音值、清楚地表現音程、始終以簡述繁方麵都是很好的,是一般的記譜法做不到的,但它必須要動腦子去想,而這樣總也跟不上演奏的速度,這是它不好的地方。我們的音符位置,”他繼續說道,“一目了然,用不著動腦子去想。如果有兩個音符——一個很高,一個很低,用一連串中間音符連接起來,我一眼就能看出由此及彼的漸進過程,而要弄清您的方法中的那一連串中間音符,我就必須把您的那些數字一個一個地認明白,根本做不到一看便知。”我覺得他的意見無法反駁,當時便信服了。盡管他的意見很簡單、很明顯,但隻有這門藝術的行家裏手才提得出來,所以任何一位院士都沒有想到就不足為奇了,但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大學者知道那麽多東西,可唯獨不懂得隔行如隔山,各管一攤。

    我經常拜訪審查委員及其他一些院士,這使我能夠結識巴黎文壇上的所有名人,因此,在我後來突然廁身其間的時候,便與他們成了舊相識。而眼前我專心致誌於我的記譜法,橫下一條心要通過它在這門藝術中鬧一場革命,從而一舉成名。能夠在藝術界成名,在巴黎則必然帶來財運。我關起門來,以一種極大的熱情連續幹了兩三個月,修改我向科學院宣讀的論文,準備把它寫成一本書,獻給讀者。困難在於要找到一個願意接受我的手稿的書商。鑒於要鑄新鉛字得花錢,書商們是不肯把錢拋在初出茅廬者身上的,而我認為用自己的作品換回寫作時的夥食費是完全公平合理的。

    博納豐替我聯係了老基約。後者跟我簽了合同,利潤平分,但出版稅由我一人出。那個基約是出了書,可我倒是白付了出版稅,一個子兒也沒賺到。盡管德封丹神父答應替我做促銷,而且其他記者也對這本書說了不少好話,但這本書似乎銷售成績平平。

    試用我的記譜法的最大障礙是,人們擔心如果這個方法不被接受,那就算是白花費時間學了。對此,我解釋說,運用我的記譜法,概念就極其清楚,即使想用通常的記譜法學習音樂,先學我的方法也會節省時間的。為了通過實驗加以證明,我免費教授一個年輕的美國女子音樂。她是德羅琳小姐,是羅甘先生介紹我認識的。三個月工夫,她便能按照我的記譜法彈奏任何一支曲子了,甚至對所有不太難的曲子,她拿起來就能唱,比我唱得都好。這個成績是驚人的,但卻無人知曉。換了別人,可能會在報上大吹大擂,而我雖有點兒才氣,能發現點兒有用的東西,但卻從來也沒有天分去使之發揚光大。

    我的“埃龍噴水玩具”就這樣又一次打碎了。可是這一次我已經三十歲,仍流落在沒錢就沒法兒活的巴黎街頭。在窮途末路之中,我所采取的辦法隻會使那些沒有好好地讀過上卷的人感到驚訝。我剛剛費勁兒做了些無用功,需要喘口氣了。我並沒沮喪絕望,而是心安理得地懶散懈怠,聽天由命。為了讓上蒼有時間進行安排,我便開始不慌不忙地吃起剩餘的幾個金路易,仍舊悠閑地享樂,隻是花銷上有所節製,隔一天才去一次咖啡館,每星期隻看兩場戲。至於尋花問柳方麵的花銷,我沒什麽可以改弦易轍的,因為我一輩子也沒在這上頭花過一個子兒,除了唯一的一次,這一點我馬上就要談到了。

    我連三個月的生活費都沒有,可我的這種閑散而孤獨的生活卻過得這麽安適、愜意和不慌不忙,這正是我生活的特點之一,也是我的一大怪癖。我極其需要別人的關照,可這偏偏使我沒有勇氣拋頭露麵;我必須登門造訪,可又偏偏覺得實屬無聊,以至連已經廁身其間的院士們以及其他一些文人我都不去拜望。幾乎隻有馬裏沃81、馬布利神父、豐特奈爾,我有時還去看看。我甚至把我的喜劇《納爾西斯》拿去給馬裏沃看了。他很喜歡,還好心地加以潤色。狄德羅比他們都年輕,差不多與我年歲相仿。他喜歡音樂,懂得音樂理論。我們常在一起談論音樂。他也跟我談他的創作計劃。因此,我們倆很快便關係親密了。這種關係持續了十五年,要不是因為他的過錯,我不幸地被扯進與他同一個行當之中,這種關係可能還要持續下去。

    大家不會想到,在我不得不去乞食之前,我把剩下的這短暫而寶貴的時間都用來幹什麽去了:用來背誦我學過百遍、忘了百次的大段詩篇。每天早上十點光景,我兜裏揣上一本維吉爾或盧梭82的作品,跑去盧森堡公園散步,在那裏一直待到吃午飯的時間,忽而背上一段聖歌,忽而記一首田園詩,盡管背了今天的忘了昨天的,但我仍矢誌不移。我記得尼西亞斯83在敘拉古戰敗之後,被俘獲的雅典人以背誦《荷馬史詩》謀生。我為了未雨綢繆而從這博學的榜樣中得到的教益就是鍛煉我的記憶能力,把所有詩人的詩都熟記在心。

    我還有一個也很可靠的辦法,那就是下棋。不去看戲的那些日子的下午,我總是去莫傑咖啡館對弈。我在那兒結識了萊加爾先生、一個名叫於鬆的先生,還有菲裏多爾以及當時所有的大棋手,可棋藝並未見長進。但我並不懷疑,我最終將勝過他們所有人,我認為這就足以供我生活了。不管我迷戀什麽,我對它總是懷有同樣的想法。我尋思:“凡是能在某一方麵拔尖兒的人,肯定有人會上門來找他的,必定時來運轉,再憑我的才氣,就沒什麽是不可能的了。”這種天真並非我理智上的詭辯,而是我的懶惰使然。我害怕為了發奮必須盡快做出巨大的努力,便想法兒粉飾自己的懶惰,想出一些合適的論據來掩蓋自己的羞慚。

    我就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吃山空。我相信,要不是我去咖啡館時,有時去看看卡斯特爾神父,他向我猛擊一掌,我可能就會這麽無動於衷地花光最後一個蘇的。卡斯特爾神父挺瘋癲的,但畢竟是個好人。他看見我什麽也不幹,就這麽虛度年華,十分惱火。他對我說:“既然音樂家們和學者們跟您唱的不是一個調門兒,那您就改弦更張,去拜望女士們吧。您在這方麵也許能成功。我跟貝讚瓦爾夫人提起過您,您去拜望她,就說是我介紹的。她心地善良,會很高興看到她兒子和丈夫的一個同鄉的。您在她家將會見到她女兒布羅格利夫人,她是位才女。還有迪潘夫人,我也同她談起過您。您把您的作品帶去給她看看,她很想見見您,會很好地接待您的。在巴黎,要想幹點兒什麽,都得通過女人:她們就像一些曲線,而聰明人則是她們的漸近線,聰明人不斷地靠近她們,但永遠觸不到她們。”

    我把這些苦役般的拜訪推了一天又一天之後,終於鼓足勇氣,去看望貝讚瓦爾夫人了。她親切地接待了我。布羅格利夫人走進她的房間時,貝讚瓦爾夫人對她說道:“女兒,這就是卡斯特爾神父跟我們提過的盧梭先生。”布羅格利夫人對我的作品讚揚了一番,然後把我領到她的羽管鍵琴前,讓我看出她練過我的作品。我看了一眼她的掛鍾,快一點了,便想告辭。貝讚瓦爾夫人對我說:“您住得挺遠,別走了,就在這兒吃飯吧。”我也就沒有推辭。一刻鍾之後,我從隻言片語中明白,她是讓我在仆人房裏用餐。貝讚瓦爾夫人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但智力有限,過分地拘泥於她那波蘭貴族的顯赫出身,不明白對有才氣的人應該尊重備至。這一次,她甚至都沒注意我的穿戴,而隻是根據我的舉止對我做出了判斷,其實我那天穿得雖很樸素,但卻十分清爽,根本就不像是個在仆人房用餐的人。我早就不再到仆人房用餐了,所以這一次也不想再去。我不露聲色地對貝讚瓦爾夫人說,我突然想起一樁小事,必須趕回去,想告辭了。布羅格利夫人走到母親身邊,對著她的耳朵嘀咕了幾句,產生了效果。貝讚瓦爾夫人連忙起身,挽留我說:“我想請您賞光同我們一起用餐。”我認為再拿架子就太蠢了,便留了下來。再者,布羅格利夫人的好心也打動了我,使我覺得她很動人。我同她一起用餐非常自在,並且希望她能更多地了解我,好不致因給了我這份榮幸而感到後悔。她們家的好友拉穆瓦尼翁84院長也與我們一同用餐。他同布羅格利夫人一樣,能講一口巴黎上流社會的行話,盡是些花哨詞語、隱諱的啞謎。在這方麵,可憐的讓-雅克就抖擻不起來了。可我很識相,不敢自作聰明,硬充好漢,隻是一言不發。我要是總能這麽乖巧就好了,也就不至於像今天這樣落入深淵了。

    我對自己的笨拙,對於不能在布羅格利夫人麵前證明自己無愧於她的青睞,感到很難過。飯後,我想起了自己的看家本領。我口袋裏裝著一首書簡詩,是我在裏昂逗留期間寫給巴裏索的。這首詩不乏熱情,我朗誦時更是激情滿懷,聽得他們三人全都落下了眼淚。或許是因為虛榮,或許是確實如此,反正以我的理解,我覺得自己看出來布羅格利夫人在用目光對她母親說:“怎麽樣,媽媽,我沒說錯,此人應和您而不該同女傭們一起用餐吧?”此前,我心裏一直很難過,這麽報複之後,我才高興起來。布羅格利夫人把原先對我的好評誇大了一點兒,認為我即將轟動巴黎,就要交上好運了。為了對缺乏經驗的我加以引導,她給了我一本《×伯爵懺悔錄》85。她對我說:“這本書是一位良師益友,您將來在社交場上會用得著的。您不時地參考一下是有好處的。”我懷著對贈我書的人的感激之情,把這本書保存了二十多年,但心裏常常對這位夫人以為我有風流才氣而感到好笑。讀了這本書,我就想同書的作者交上朋友。我的習性給了我很好的啟迪,該作者是我在文人中唯一的真心朋友。

    自這時起,我便敢於相信,貝讚瓦爾男爵夫人和布羅格利侯爵夫人既然對我感興趣,就不會讓我長久地窮困潦倒。我並沒有看錯。現在來談談我初登迪潘夫人家門檻的情況,這對我產生了更加久遠的影響。眾所周知,迪潘夫人是薩米埃爾·貝爾納和方丹夫人的女兒。她們有三姐妹,人稱“美惠三女神”。拉圖什夫人同金斯頓公爵逃到英國去了;阿爾蒂夫人是孔代親王的情婦,更是他的朋友,唯一的真誠的朋友,是一位溫柔可愛、心地善良而且思想開朗、不知憂愁的了不起的女子;迪潘夫人是三姐妹中最美貌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未受人指責有不軌行為的女子。她是迪潘先生因好客而得到手的,她母親為了感激他在他省內熱情款待了她而把女兒許配給了他,還給了他一個包稅吏的職位和一筆巨額財產。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仍舊是巴黎最美貌的女人之一。她接待我時正在梳妝。她裸著玉腕,披散著秀發,晨衣不整。我從未受過如此接待,可憐的腦袋暈暈乎乎的,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總之,我是戀上迪潘夫人了。

    我的惶恐好像並未在她麵前造成壞的印象,她根本就沒有看出來。她對我的書和我這個人都挺熱情,以一個行家的身份跟我談論我的方案,一邊唱,一邊彈著羽管鍵琴伴奏,還留我吃了午飯,讓我坐在她的身邊。我簡直是受寵若驚,快要瘋了,也真的瘋了。她允許我去看她,我便趁機老往她家跑,差不多每天都去,每星期還在那兒吃兩三次飯。我有滿腹的話語要向她傾訴,可總也沒有那個膽子。有好多種原因加重了我天生的膽怯。登上富家門檻就是通往幸運之路,就我當時的處境,我不願貿然行事,反而把這條路堵死了。迪潘夫人盡管非常可愛,但卻嚴肅而冷漠,我看不出她的舉止之中有什麽挑逗之意,所以不敢造次。她家門庭當時非常顯耀,在巴黎無出其右。她家門客如雲,要是稍許少點兒,就可以說是集各類之精華了。她喜歡見到各種風光人物:權貴、文人、美婦等。人們在她的家裏見到的淨是公爵、大使、名流。羅昂公主、福卡爾基埃伯爵夫人、米爾普瓦夫人、布裏諾爾夫人、赫維夫人,都可以說是她的朋友。豐特奈爾先生、聖皮埃爾神父、薩利埃神父、富爾蒙先生、貝尼先生、布封先生、伏爾泰先生都是她的圈中人和食客。如果說她的矜持舉止吸引不了多少年輕人,那麽她的賓客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更加令人肅然起敬,而在這種人中間,可憐的讓-雅克就沒什麽可資炫耀的了。所以,我不敢說話,但又憋不住,隻好鬥膽給她寫信了。她把我的信壓了兩天,沒有跟我提起。第三天,她把信還給了我,當麵告誡了我幾句,口氣冷冰冰的,讓人不寒而栗。我想說幾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那一見鍾情的激情同希望一起熄滅了,在禮貌地表白一番之後,我像以往一樣繼續去拜訪她,就再也沒有向她傾訴過什麽,連眼睛也不露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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