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餘友汪居玉如,深情人也,每讀《石頭記》,必有淚痕,意頗笑之。殊不知餘之笑汪君者,正餘之不及汪君也。前讀《玉梨魂》,拊幾而歎曰:"惜哉汪君!不及見此也,否則又不知償幾許眼淚矣!"獨是《玉梨魂》之後,何必又有《淚史》?

    豈天下人之傷心淚,非一書所能使之盡出,故複動之以此書耶?

    抑淚之為物也,以盡出為快,愈盡愈快,不盡則不快耶?

    汪君為鬼,近二十年矣。《玉梨魂》未曾見也,《淚史》亦未曾見也。嗟乎!此等文字,而不能使吾友見之,則鬱鬱寸心,所未能釋然者也。他日白蘋黃葉,一棹江南,挾此巨篇,於雲山之麓,墓門之前,招其魂而讀之。讀已付之於火,紛然作蝴蝶飛,想汪君生而聰明,死而英靈,對此一書,定揮其生前未盡之淚也。

    天下之多淚人,即天下之多情人,亦天下之多才人也。是則"才"之一字,即為情字之根;而"情"之一字,又為"淚"字之根。仆之老淚無多者,由於無才也,由於無情也。無才尚可,無情烏乎可?昔人雲:"無情何必生斯世。"仆於天地間,蓋贅物矣。

    雖然,落花如雨,幽鳥時啼,對此一篇,即不必愴然涕下,固已千愁萬緒,齊上心來。為夢霞而感歟?為梨影而感歟?為枕亞而感歟?問諸落花,落花無語;問諸啼鳥,啼鳥不聞。

    涼雨三更,一燈如豆。光沉暗綠,淡不能然。若有人兮掩泣,又恍惚兮歎息。幾疑名士倩女之魂,即在此字裏行間矣。

    意為之動,忽爾風度竹窗,燈焰一揚,傾耳聽之,蓋童子睡聲也。

    夢霞癡人也,梨影癡人也,枕亞亦癡人也。雖然,餘亦何嚐不疾?知其癡而不能自已者癡也,笑人癡而欲力製其癡者亦癡也。平情而論,餘之欲製其癡,轉不如人之直行其癡之為愈也。吾故雲,枕亞以其癡鳴,蓋夢霞、梨影之癡,皆其一人之癡也。

    夢霞何人歟?恐即作者之化身也。梨影何人歟?恐即作者之心血也。洛妃何曾解,神女未必行雲。我佛雲,河山大地,皆心所造。一卷文字,當作如是觀。

    才人著書,和血淚於墨,而寫之者也。不如是,不能成佳文字,嚼之則無味焉,嗅之則刺鼻焉。雖典麗堂皇,用為歌功頌德,獻媚以取功名則可,若雲獨寫性靈,則性靈將見之而逃矣。

    茫茫大地,何處知音,惟有禿筆一枝,尚能甘苦共喻耳。

    此才人所以不惜其血淚而任意揮灑也。《玉梨魂》一書,不在費幾許血淚矣;而此《雪鴻淚史》也,又不知費幾許血淚矣。

    吾不得不為作者惜,更不得不為作者傷。然而不必傷也,亦不必惜也,既以血淚成此文章,則文章存一日,即血淚存一日,文章百世不磨,即血淚百世未幹也。能如是,是亦足矣。

    從來談性情者,每曰性自性,情自情。餘獨抱一偏見,以為情之正者即是性,情之不正者即是欲。作者之言情,即作者之言性也。以其所言,皆情之正也。嚐題《玉梨魂》雲:"欲情兩字雲泥別,萬眾癡迷辨不清。我道此書談正覺,茫茫塵海一鍾聲。"噫!昏睡已深,苦喚不醒,欲海沉淪,殊堪憫惻。

    著書固不易,讀書亦不易。閱此書者,如第賞其構思之巧,運筆之奇,清麗纏綿,悱惻動人,雖似得其表麵,未識作者之苦心也。彼枕亞者,不將悔浪費其筆墨辜負其筆墨耶?昔人譏白傅雲:"留將眼淚哭蒼生。"嗟乎!天下蒼生,為人暗笑死矣,孰從而哭之者?是以憂國憂時之淚,千古幾人乎?即所稱為憂國憂時者,又安知絕無得失之見存於中?名利之思動其感也?新亭對泣,識者早疑其非真。與其寫假淚以欺人,何如寫真淚以悟人乎?憐才之心,知己之感,皆從血性中流出,不容一毫假托者也。君子之於事也,亦求其真而已。雖然,安知此副眼淚,非憂國憂時之念,無所發泄,而托之於美人香草也?會心人自能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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