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錢磊的大兒子在市委,二兒子在體委,三兒子在市公安局交警隊,四兒子在民航。大孫子在市委車隊當隊長,二孫子在公安局。四兒子就是錢磊,是石錢磊最疼愛的老疙瘩。當初調錢磊進市委給副書記開車,錢磊不想伺候當官的,這才去了民航當了管理員。兒子,孫子,個個都是好單位好工作,都是石錢磊給安排的。石錢磊死了,家裏的擎天柱倒了,一切都難以改變了。

    迎梅性情開朗,心胸豁達。雖然每月隻有三百塊錢生活費,卻從未見她愁眉苦臉哀聲歎氣。哥嫂侄子都沾了公公的光,她也沾了一回。她的女兒微微就沒有這個福氣了。迎梅一點兒也不妒嫉。“誰讓咱生得晚?誰讓微微生得晚?”她不埋怨公公,倒是時時念叨公公的好處。她回憶起公公的許多往事,讓人聽了忍俊不禁。

    五“你咋不早說?”

    華龍小區是一九八六年建成的,是當時雲城市最好的小區。許多市領導,還有各區各局的領導都搬到了這兒。石錢磊要了四十六號樓三層的一套房自己住,又在對麵的四十號樓五層弄了一套兩居室準備給小兒子結婚。那時侯樓房十分緊張,能分上樓房的多是四十歲上下的人,而且都是有門路有本事的人。隻有極少的幹部子弟才能一結婚就住樓房。錢磊還沒結婚就有了新樓房,可見石錢磊的本事有多大了。

    爺兩個住前後樓,吃飯卻不在一塊兒。以老伴兒的意思,就不叫小兩口開夥了,跟她和老頭子一塊兒吃。攏共四個人的飯,再分兩攤做,不值得。石錢磊認為不妥,自己本來就偏心小兒子,再和他們小兩口一塊兒起夥,其他三個兒子難免要有意見。日久天長不但影響兄弟們的關係,也影響父子母子關係。

    老兩口雖然不和小兒子兒媳一起吃飯,卻三天兩頭叫他們來拿這拿那。四十號樓在北,四十六號樓在南。兩棟樓的距離是三十米(現在可沒有這麽寬的樓距了)。石錢磊站在廚房的陽台上,看兒子家臥室的陽台看得清清的。

    “四虎——你媽做菜做多了,你過來端點兒!”

    每次喊兒子,石錢磊就推開廚房陽台的窗戶,扯開嗓門吆喝。

    “四虎——吃蘋果不?過來拿來!”

    他就那麽窗戶對窗戶大聲喊,也不管別人討厭不討厭。時間長了,倒是錢磊迎梅拿起心來,怕鄰居們說三道四,時時注意父親家廚房陽台的窗戶。隻要窗戶一開,就看父親是不是在陽台上。(石錢磊不做飯不刷碗,連棵蔥也沒幫老伴剝過,沒事從不進廚房)如果在,錢磊不等父親吆喝就趕緊說一聲;“爹,我過呀!”

    錢磊的聲音雖比平時說話大一些,畢竟還是“說”,不象父親那樣扯著嗓門喊,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有一回石錢磊下班晚了半個鍾頭,回家發現老伴不在家,猛然想起老伴大清早就去二兒子家了。老伴不在家,自然沒有現成的飯菜。石錢磊後悔沒在機關食堂吃,司機把他送到家就走了,現在想去食堂也去不成了。

    石錢磊走到廚房的陽台上推開窗戶。錢磊和迎梅誰也沒有注意觀察父親家的廚房陽台,不是他們忘了觀察,而是已經過了觀察時間。半小時前迎梅還溜了一眼公公家的陽台,沒有情況。既然這個時候了還沒有情況,那就不會有情況了。倆人開始做飯。

    “四虎——你家有飯沒?你媽不在家,去你二哥家啦,我還餓著哩!”

    錢磊迎梅都不曾料到父親會在這個時候喊,他家的廚房朝西,看不見父親家,父親喊什麽也沒聽清。錢磊趕緊跑到臥室陽台,這時石錢磊開始喊第二遍了。

    “四虎——你家有飯沒?你媽不在家,去你二哥家啦,我還餓著哩!”

    錢磊讓父親氣笑了,那麽大歲數了,還象個小孩子。“我還餓著哩”,象五十多歲的人說的話嗎?

    “爹,您過來吧!”

    他今天的聲音比往常大,差不多也算喊了。

    石錢磊爬上四十號樓五層兒子家,累得氣喘籲籲,坐在沙發上喘氣。一眼看見茶幾上有一盤剛出鍋的溜肥腸,伸手端了過來。

    “四虎,有啥飯?快拿來!”

    錢磊拿盤子盛來幾個溜熱的饅頭,想說什麽,終於沒有說。

    石錢磊正嚼著肥腸,等不及給拿來筷子,手捏住一片肥腸,一仰頭一張嘴,肥腸就掉進嘴裏了。邊吃邊誇兒子的手藝。錢磊沒白當這個管理員,跟廚師學了幾道拿手菜,溜肥腸就是其中之一。這盤溜肥腸做的,無論是色、香,還是味,都跟高檔飯店裏的難分上下。

    迎梅又端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最合適的應急菜,快,而且拿得出手。

    “爹,您餓您就先吃吧……”

    “還用你讓?我早吃上啦!”

    迎梅剩下的話沒法說了,說也沒用了——那一盤溜肥腸已下去三分之二,看公公那架勢,不吃幹淨了是不會罷休的。

    石錢磊果然吃了個幹淨,抹抹嘴說:“四虎,這溜肥腸做好啦!趕明兒再給我做一回去,比你媽做得還好哩,我看她咋說?”

    沒人應聲。石錢磊這才看出兒子不高興。

    “四虎,咋啦?”

    “您說咋啦?您全給吃了,我們吃啥?”

    石錢磊說;“你倆還沒吃?”

    錢磊說:“您來的時候還沒做好哩,能吃?”

    石錢磊不信:“迎梅,你們真沒吃?”

    迎梅比錢磊會說話,笑嘻嘻答道:“爹,不咋。明天我們再買。這回多買點兒,給您和我媽送一大碗過去。”

    石錢磊瞪著兒子:“你這孩子!你是啞巴?不會說話?你咋不早說?這會兒咋辦?我都吃了,吐又吐不出來。就是吐出來也不能吃了——明天不用你們買,我買!”

    臨出門還一個勁埋怨;“你這個孩子,咋不早說?”

    第二天下午,錢磊下了班剛進家,就聽見了父親的吆喝。趕緊走到陽台跟前,父親家的廚房陽台上沒人。打開窗戶伸出頭去,看見父親在自己這棟樓底下站著,身邊停著小車,司機從伏爾加的後備箱裏提出一個麻袋。

    錢磊下樓扛上來半麻袋東西,往外一倒,一大堆冷凍肥腸,足夠三十多斤。

    迎梅驚叫道;“我的媽呀!這些些,能吃了?”

    錢磊說;“我爹說了,給你媽拿去一半,剩下的讓你吃個夠。吃完了,我爹再去肉聯廠弄去。”

    還有一件事,讓江行童聽了忍不住想笑。

    錢磊和迎梅訂了婚,按當地的風俗,訂婚後男方要給女方送彩禮。梅花表已經有了,石錢磊想給迎梅買一輛鳳凰錳鋼小二六坤車。可是五金交電公司沒貨,隻有二八型錳鋼鳳凰男車。鳳凰錳鋼自行車在當時是自行車中的極品,價格也很可觀——二百九十多元,普通人半年的工資。那時候自行車都是憑票購買,那種票隻對單位不對個人。大單位能給十幾張,小單位隻給一兩張。

    石錢磊怕女方家誤會,等不上二六坤車,就先買了一輛二八男車。反正是買上車了,女方家挑不出理了。

    車是好車,可惜太大,不適合女孩子騎。小容把新車放在家,還騎自己那輛舊車。

    過了半年,五金交電公司有貨了,石錢磊又弄了一輛二六坤車,想把那輛二八男車換回來。迎梅不願意給,錢磊沒有自行車,上下班都開單位的雙排座130輕卡,按說用不著自行車。一來錳鋼車價格昂貴,二來迎梅考慮給錢磊留一輛車,總比沒有強。

    迎梅跟石錢磊裝起糊塗來了,說:“爹,那輛大鳳凰不是給四虎買的嗎?還換啥?”

    石錢磊說;“他有130哩,用不著自行車。”

    迎梅說:“爹,看您說的!汽車能代替自行車?我要是想和四虎去公園轉轉,能騎著汽車滿公園跑?”

    兒媳婦耍起賴皮了,公公有什麽辦法?隻好說:“留給四虎也行,你們得還錢。一個月還二十塊,啥時候還完啥時候算。”

    迎梅滿口答應。

    石錢磊喜歡打麻將,晚上在家沒事,常叫錢磊迎梅過來陪他打幾圈。迎梅不想還自行車的錢,就在麻將上做起了文章。她和錢磊商量好暗號,兩個人你打我胡我打你胡。石錢磊除非牌特別好偶爾胡個一把兩把,基本上不開胡。

    “真他媽的背到家了!耍了幾十年了,我就不信贏不了兩個毛孩子!”

    越輸越不服氣,越不服氣越輸。就這樣玩一次輸一次。輸二十幾塊,頂帳了;輸三十幾塊,頂帳了。過了三個月,把那輛二八錳鋼鳳凰輸光了。

    石錢磊終於發現了秘密。有一次錢磊放著個孤三條不打,把七八九擱成一副的九萬打了,讓迎梅成了一條龍。石錢磊按倒兒子的牌一看,立刻惱了。

    “我說你倆咋老贏哩?你倆搗鬼!以前贏的都不算!車錢還得還!一個月二十!四虎,你聽見沒?不還我可不依你!”

    錢磊一個勁笑,等父親叫完了才說;“爹,您真賴氣,跟我們還耍賴哩。”

    石錢磊差點兒蹦起來:“啥?我耍賴?弄了半天還是我耍賴?四虎媽!你過來給評評理!他倆捏鬼贏我,還說我耍賴!我看這世界沒理可講啦!”

    那娘三個早笑成一堆了。

    迎梅說起公公簡直是口若懸河,涉及到男人們經常議論的一些話題,她往往也能參與其中,有時甚至能說出令人刮目的見解。

    一次,宙國、老魏幾個人不知怎麽說起了*。這是一個能引起江行童的興趣的話題,盡管他對那場運動沒有一點兒好感。他參加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害了別人,自己也深受其害。

    *爆發那年江行童十六歲,上初中三年級。他當過紅衛兵,抄過“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黑幫”,“地主分子”的家。這些人,有他的老師,有他的同學,有他家的鄰居,有他父親的同事……那是一場真正的惡夢,令人不堪回首,更叫江行童痛心疾首。

    江行童本來以為,在*這個話題上與迎梅沒有什麽可談的。迎梅比他小十歲,*時她才六、七歲,能懂什麽?出乎江行童意料的是,迎梅關於*的回憶不僅使他震驚,他也從中深受啟發。

    迎梅的祖父是雲城的富商,在城裏最繁華的四牌樓開著一家買賣。由於家境富裕,迎梅的父親從小學一直念到大學。念高中和大學都是在解放以後了,盡管解放了,沒有錢的人家還是念不起高中和大學的。

    迎梅的祖父在*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六五年病故。迎梅的父親後來深感慶幸:倘若父親再多活一年,肯定要在*中受盡折磨。

    *爆發,迎梅的家作為“黑五類”在第一次抄家浪潮中就被抄了。迎梅的父親是雲城市水利局的技術員,被打成“地富反壞右”,“黑幫分子”,批鬥了幾個月之後,送到水利局下屬的淤泥河水庫農場勞動改造。

    丈夫被抓走了,家被抄了,紅衛兵勒令他們限期搬家。迎梅的母親帶著婆婆、母親和三個未成年的兒女,離開了居住了多年的祖宅——那套一水青磚的小四合院,搬到了東街的一個大雜院裏。

    迎梅的母親是銀行職工,天天得上班。迎梅的哥哥勳庚上三年級,迎梅剛上一年級,弟弟振登還沒上學。

    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迎梅家裏沒有聲息。家裏隻有兩個小腳老太太跟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學校裏不上課。五年級六年級的學生組織了“紅小兵”,三天兩頭跟著老師批鬥“牛鬼蛇神”。四年級以下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管,在學校一天到晚都是“自由活動”,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幹什麽幹什麽。

    學校離迎梅家的舊宅不遠,不知是出於懷念還是出於仇恨,迎梅經常去舊宅。舊宅大門鎖著,(是可恨的紅衛兵鎖上的)貼著封條。院門兩邊的灰色磚牆上總是貼著大字報。迎梅認不全大字報上的字,看不懂是什麽意思,可是她認識爺爺和爸爸的名字。大字報上一出現那兩個熟悉的名字,她的心就象針紮一般一陣陣發疼。她痛恨大字報,痛恨那些把爺爺爸爸的名字寫上大字報還打上紅叉的那些人。第一次看見有爺爺和爸爸名字的大字報,她不顧一切上去就撕,高處夠不著,找樹棍劃。這樣的舉動若出在成年人身上,早被當作“破壞無產階級*”的現行反革命當場抓起來了。迎梅剛上學,人們以為這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是在玩耍,嗬斥了一番沒有追究。勳庚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就把迎梅拉到一邊戰戰兢兢囑咐道;“迎梅呀,再不能去扯大字報了。讓人家知道了媽媽就得挨批鬥呀!”

    母親哭著,那複雜、痛苦的表情,那難以言表的擔憂和恐懼,終於讓迎梅意識到她撕大字報會給母親帶來災難。她不能再讓憔悴的媽媽和年邁的奶奶、姥姥遭受不幸了。

    迎梅在白天,在人多的時候不撕大字報了,隻在傍晚人們都吃飯,街上沒人時才去撕。為了迅速,隻撕爺爺和爸爸的名字。夠不著的地方,就用樹枝劃爛。

    東街那個大雜院住著七家人。大門口的那家男人是運輸聯社的工人,胳膊上戴著紅袖章,走路趾高氣揚,說話炸聲炸氣。仿佛全院子裏頭隻有他最革命。迎梅家是被抄家趕出來的“黑五類”,三個孩子太小,兩個小腳老太太終日不出屋,所以他隻有在迎梅的母親身上來表現他的“革命精神”和“無產階級立場”了。

    “資產階級的臭婆娘!你家還藏著反動東西沒有?趕快交出來!”

    “資產階級的臭婆娘!你那個黑幫男人給你來信沒有?攻擊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你老實交代!”

    迎梅的母親一見著他就渾身發抖,到了家裏偷偷哭,連上廁所都不敢去,硬憋到天黑以後再去。

    迎梅是在搬來一個月之後發現這個情況的。那個男人也忙著“革命”,並不是天天在家。即便在家的時候,也不一定天天都能碰上迎梅的母親下班。所以,在迎梅家搬來的一個月裏,那種情況發生了兩次。有一次迎梅放學回來發現母親邊做飯邊偷偷流淚,問母親怎麽了,母親說沒有什麽,迎梅也沒有在意。這些日子眼淚見得太多了,奶奶和姥姥,哪一天不是想起來就哭一陣子?

    第三次恰好讓迎梅碰上。這一天迎梅從學校回來,那個男人正在門洞裏刁難母親,迎梅一下子衝到那個男人跟前。

    “你為啥欺負我媽?我媽招你了惹你了?”

    “小黑崽子,還挺厲害!滾一邊去!”

    男人揮手撥拉迎梅,迎梅氣憤已極,抓住男人的手就咬,男人“哎喲”一聲猛地一推,迎梅摔出去幾步遠,頭不知道碰在哪兒了,流著血。母親跑過去抱住女兒,迎梅推開母親,站直身體,瞪著那個已經有點兒驚惶的男人。血從迎梅的額角淌下,在眼角拐了一下流到麵頰上。她這時還沒哭,瞪著那個男人站了片刻,突然瘋了一般哭嚎著向男人撲去。嘴裏不知嚎叫著什麽,兩隻小手死命地在男人身上亂抓亂撕。男人沒再敢推她,邊招架邊往家門口退卻,退進家趕緊關上門。任憑迎梅怎樣拍門怎樣踢門再沒出來。

    母親拉迎梅回到家,邊哭邊給女兒擦拭血跡。兩個男孩子都見過母親受辱,誰也不敢去跟那個男人評理。奶奶,姥姥也哭著去摟迎梅,勳庚,振登跟著哭。沒有人說話,屋裏一片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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