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紹謙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和悅瑩正在店裏挑衣服。這城市的氣溫還沒有降至20℃,當季的新衣卻早已經上市。衣架上錯落的長短新款,一眼望去許多絨絨的皮草,好似草原上秋膘滾滾的肥羊。

    衣服不是肥羊,買衣服的才是肥羊。

    那個jack彬彬有禮地跟在我們後麵,隻有當悅瑩拿不準主意的時候才趁機輕言細語:“這款紅色非常配你,搭上次那件煙灰色開司米,一定會很漂亮。”

    jack有一副動聽的嗓子,仿佛上好的小提琴,每一次拉弦按下去都能響起迷人的顫音。說起中文來有一種外國人特有的咬字不準,平卷舌不分,更像透著磁性。悅瑩被他灰綠色的眸子一瞟,就像丟了三魂七魄,眉開眼笑答應去試衣。

    當jack遇上rose,就算是泰坦尼克也會被冰山撞沉了。劉悅瑩的英文名字還真叫rose,她十歲那會兒看了《泰坦尼克號》,就給自己取了這番名。立誌有朝一日要在豪華郵輪上遇見自己的萊昂納多,兩人站在船頭“比翼雙飛”:“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一眨眼十年就過去了,雙十年華的rose還真遇上了jack。所以今天悅瑩死活拖著我來這店裏看衣服,主要是看帥哥店員jack。說實在的,這jack長得還真是不賴,洋鬼子我也見多了,這麽帥的洋鬼子還是很少見。用悅瑩自己的話說:“一看到他那雙灰綠色的眼睛,我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

    我白了她一眼:“哪天你的心要是不撲通撲通地跳了,你就已經死了。”

    悅瑩就恨我:“你怎麽一點兒浪漫的細胞都沒有!”

    悅瑩確實是個浪漫到細胞裏的人,所有的言情小說她都看過,大一剛進校門那會兒,她和我去租書店,環顧四麵書架,獨愴然而涕下:“還名牌大學呢,這些我全看過了啊,老板,有沒有新鮮點的?”

    後來悅瑩壓根就不去租書店了,天天泡在網上看原創。隻要沒課,成天就在床上用她那輕薄小巧的蘋果mba看連載,沒幾個月她又把mba換成mbp,說看得眼睛太累,隻好換個大點屏幕的。我曾經鼓動她自己寫小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她都看了不知道多少言情小說了,一出手還不得把什麽悲情天後給擠兌死。結果她根本不屑一顧:“自己寫多費勁啊,我充1000塊vip,看遍整個原創網,犯得著自己去寫嗎?”

    差點忘了她是暴發戶的女兒,“暴發戶”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說的,提起她爸她就一口一個“我那暴發戶的爹”。她爹是真有錢,真暴發。她二十歲她爹送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架直升機,不是遙控玩具,是由專業飛行員駕駛的那種輕型直升機。她收到這禮物的時候還挺高興,興衝衝拉著我去搭了一回。轟隆轟隆在天上飛了半天,差點沒把我給吵死,兩人想說句話都聽不見。下了直升機她就歎氣:“我小時候最愛看小說裏寫貴族學校,男主角搭直升機上學,降落在校園草坪上,一邁腿下來——嘩,一見鍾情!”

    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惺惺作態:“誰知道直升機這麽吵,能在上頭談情說愛嗎?”

    我都無語問蒼天了,上次她還罵她爹暴發,說他買悍馬跟買白菜似的,專挑幫子長的,一點品味都沒有。還是用她的話,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

    剛陪悅瑩走進試衣間,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很獨特的旋律,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革命歌曲鏗鏘有力地回蕩在裝潢奢豪的旗艦店裏,簡直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我慌慌張張在包裏掏手機,越著急越掏不出來,那手機卻越唱越大聲。但名店就是名店,jack和另一位帥哥店員屈膝半蹲,專心替悅瑩扣好最後一顆扣子,仿佛對我包包裏稀奇古怪的鈴聲充耳未聞。

    終於找著手機了,我都出汗了:“喂!”

    莫紹謙大約剛從機場出來,一貫低沉的聲音裏難得有絲倦意:“在哪兒?”

    我老老實實告訴他:“在外邊跟朋友買衣服。”

    “回家。”

    電話“嗒”一聲就掛斷了,悅瑩還轉來轉去顧盼著落地大玻璃鏡中的自己,衣服顏色紅得非常正,仿佛夏季烈日下的虞美人。她問我:“好看嗎?”

    我點頭,價格昂貴的華衣,能不好看嗎?

    悅瑩說:“這顏色你穿才好看,你皮膚白,穿這個膚若凝脂。”

    劉悅瑩小言看多了,一出口就是成串的形容詞。一提到女的都是膚若凝脂,翦水雙眸,楚楚動人;一提到男的就是星眸朗目,嘴角微勾,邪肆狷狂……

    jack轉過身來對我綻開迷人的微笑:“這個紅色確實不錯,您穿的號碼我們還有紫色與黑色,款式上有略微的不同,也非常漂亮。要不要拿來讓您試試?”

    名牌就是這點好,一個顏色亦隻一款。號碼不對就得另尋他愛,多好啊,穿出去永遠撞不了衫。我在包包裏找錢夾:“不用了,把那兩件都給我包起來吧。”

    悅瑩從大玻璃鏡子裏瞅我:“怎麽啦?”

    我一邊遞給jack信用卡,一邊說:“我有點急事,得回去了。”

    悅瑩很了解地問我:“你那男朋友來了?丫怎麽跟皇帝似的,把你這兒當行宮了,愛來就來,不來就兩三個月都不搭理。你還真慣著他,要是我,一腳就把他給踹了。”

    我要是能踹他,我也就出息了。

    jack已經拿了信用卡賬單來,我大筆一揮就簽上自己的名字“童雪”。jack又綻開他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謝謝童小姐。今天您消費的總額還差一點就可以達到我們vip的額度,下次您再來時,我們就可以向總部替您申請vip。”

    什麽vip,就是方便下次再宰肥羊。我跟悅瑩說了先走,另外還有店員在替她參謀新衣,jack親自送我出門,替我拎著紙袋一直送到車上。

    不是不殷情,對著衣食父母,誰敢不恭敬?

    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果然還比莫紹謙先到。聽到大門處傳來聲響的時候,我早已經拿了莫紹謙的拖鞋,恭恭敬敬地歡迎他進門。

    莫紹謙一邊換鞋一邊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長胖了。”

    兩個月沒見,胖了沒有我自己不知道,但他沒有絲毫改變。剛從飛機上下來,發型仍舊一絲不亂,衣線更是筆挺如新。反正他不是人,從我認識他的那個時候起,他就仿佛永遠活在玻璃罩子裏,衣冠楚楚,倜儻風流。

    臉上剛洗幹淨,白白的像新剝了殼的雞蛋。今天因為陪悅瑩去名店所以化過淡妝,而莫紹謙最討厭摸到脂粉,所以我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卸妝。好在底子好,又還年輕,不施脂粉也能有盈潤光澤。我微仰著頭,這男人太高,雖然我赤足也有1米73,身高在女人中算不錯的了,但仍隻得仰視他。出乎意料,他竟然伸手扶住我的頭,很隨性地吻下來:“唔,很幹淨。”

    他是吻技高手,唇齒纏綿間我就意亂情迷,熟悉而霸道的氣息侵占了全部的呼吸。他不耐地齧咬有細微的疼痛,我勾著他的脖子,有意回應他。兩個月不見大概還真“距離產生美”,所以他很快被我糊住了,胳膊一彎就把我打橫抱了上樓。

    他今天有點不對勁,到了床上我才知道,狠得跟拿我當仇人似的。莫紹謙在其他場合都還是衣冠禽獸,隻有在床上連禽獸都不如。起初大半年我一看見床都怕,他一來我就恨不得躲在洗手間一輩子不出去。後來他慢慢哄我,自己也肯耐著點性子,才算好了點。誰知道今天他又凶性畢露,把我往死裏整,我覺得自己就是塊餅,被放在油鍋裏滋滋地煎,煎得我連五髒六腑都要碎了,到最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隻好哀哀地求他。就這樣他還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沒完沒了,等他終於筋疲力盡地倒下去,我連把胳膊從他身下抽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迷糊睡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醒過來,莫紹謙也難得睡著了,短短的額發抵在雪白的枕頭裏,臉龐寧靜安詳得如同小孩子。

    呀呀個呸,丫就是有著一副欺騙人眼睛的好皮囊。

    我終於還是掙紮著爬起來,回自己房間去睡覺。

    倒不是我矯情,是莫紹謙混蛋。他嫌棄我睡相不好,說我睡著了就滿床打滾。而他睡眠時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所以每次一完事,我就得滾回自己的房間去。

    悅瑩說得對,丫就是皇帝,我就是被召幸的妃子。我比那妃子還不如,人完事了可以被太監抬回去,而我還得自己爬回去。

    我實在是累慘了,倒在自己床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連房門都忘了鎖。

    忘了鎖的後果就是半夜又被禽獸弄醒,我在黑暗裏看到他的眼睛我都想哭:“我累了。”

    他灼熱的唇吻在我的鎖骨上,聲音含含糊糊:“待會兒再累。”

    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被他折騰死,我還有大把帥哥沒有泡,大把論文沒有寫,大把錢沒有掙……要死在這事上頭也太不值了。所以我很賣力地打起精神來,讓他心滿意足地吃幹抹淨。

    太累了,後來我都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亮。醒過來的時候全身的骨頭還酸疼,頭一歪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大清早突然近距離看到莫紹謙那張臉,誰不會被嚇一大跳啊?沒想到他昨天就在我床上睡著了,我的睡相也真不能恭維,一條腿還大大咧咧擱在他肚子上呢。我連忙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腿抽回來,結果還是驚醒了他。他眼睛一睜開我就覺得屋子裏氣壓驟降,但他睡眼惺忪的時候顯得安全無害多了,濃濃的鼻音仿佛還帶著睡意,難得顯得和藹:“早!”

    我連忙堆起笑臉:“早。”

    媽的,跟這種人在一起壓力太大,遲早我會得心髒病。

    跟莫紹謙在一起後我學會了罵粗口,每次我被他逼得退無可退的時候,就在心裏“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當然不能當著他的麵罵,我要是敢當著莫紹謙的麵罵粗口,估計我也真可以下海擒蛟上山捉虎了。

    陽光燦爛的早晨,在全玻璃頂的花房裏吃早餐,周圍全是盛開的新鮮玫瑰,早起園丁剛澆過水,所以花瓣上還帶著水珠。麵包黃油,牛乳雪白。餐具是英國名貴骨瓷,光一套杯子就夠我交全年學費,這就是萬惡的資本家生活。

    我不是資本家,莫紹謙是資本家。

    資本家吃早餐,我看報紙。我之所以在吃早餐的時候看報紙是跟電視學的,tvb裏的老爺都是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不過人家看的肯定是英文財經,而我訂的是八卦小報。

    香秀牽著可愛來了,可愛是條薩摩耶,今年已經兩歲,雪白的毛一塵不染,笑起來可比我高貴。香秀是專門負責它的菲傭,為人非常耐心踏實,一心一意侍候可愛,對可愛跟對自己孩子似的,教會了可愛很多東西,比如握手啊,坐下啊……每次莫紹謙來了,香秀總要把可愛帶出來讓他看看。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狗,可愛也不怎麽喜歡我,我一次也沒遛過它,香秀偶爾帶著它進來,它還衝我汪汪亂叫,氣得我幾次想偷偷把這狗送人。但這事我壓根沒發言權,可愛是莫紹謙買的,香秀是莫紹謙請的,這房子是莫紹謙的,連我也是莫紹謙養的。

    莫紹謙拍了拍可愛的頭,可愛就乖乖蹲下來跟他握手,雪白的爪子肉乎乎的,擱在莫紹謙的掌心裏。莫紹謙掌心的智慧線極長,幾乎劃過整條生命線,充分證明了丫就是個老奸巨猾。我憤憤往嘴裏塞了片麵包,突然看到報紙上的醒目標題——“蘇珊珊爆出神秘男友”。

    蘇珊珊去年才出道,本來名不見經傳,竟然在國外著名電影節上大爆冷門拿回個影後。蘇珊珊的名字頓時變得炙手可熱,傳說她又被某新銳導演看中,要拍一個大片。熱炒了這麽久,突然又爆出男友,身為資深八卦愛好者的我都知道肯定是為了給新片造勢。不過狗仔隊們也真不敬業,偷拍到的照片沒一張是正麵的,最清晰的一張也隻能看見那男人的背影與蘇珊珊手牽著手,十指相扣的畫麵被畫了個紅圈,然後特別局部放大。咦!那男人的腕表怎麽看上去眼熟?這背影也有點眼熟。這塊表造型非常獨特,我盯著報紙看了半天,終於確認它就是f.p.journe大師手製的那塊陀飛輪,目前全亞洲,哦不,全球也就這麽一塊。做一塊得花人家大師好幾年工夫,能批量產嗎?

    我瞥了一眼餐桌對麵的資本家,他正喝咖啡,袖口露出那塊獨一無二的腕表,晶瑩的表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瞬間我腦子裏轉了很多念頭:第一個念頭是我終於熬出頭等到了脫離魔掌的這一天;第二個念頭就是這男人品味也太差了,蘇珊珊長得都還沒他老婆好看;第三個念頭是這男人品味一向做不得準,我也沒他老婆漂亮;第四個念頭是這事太詭異了,就算是泡蘇珊珊不小心被狗仔隊撞見,以資本家手下公關部跟媒體良好的關係,照片肯定也不會被登出來;第五個念頭是蘇珊珊炒作也沒膽子拿他炒作,資本家的便宜不是一般人能占的……

    沒等我轉到第六個念頭,資本家已經發話了:“看什麽呢,臉都快埋到報紙裏去了。”

    我鎮定自如地衝他笑了笑,放下報紙繼續啃我的麵包。忽然聽到他說:“拍成那樣,難得你還能認出來。”

    我差點沒把嘴裏的牛奶全噴出來。大爺,嚇人也不帶這樣嚇的。

    我沒敢說我不是認出他的人,而是認出他的表。

    大概是我臉上心虛得紅白不定,他索性問我:“怎麽?你不高興了?”

    怎麽也輪不到我來不高興啊!

    我是什麽?我是二奶,我是小三,我花他的錢,被他養。我跟有婦之夫莫紹謙非法同居,破壞他和原配的合法婚姻,擱天涯我就是被唾罵被鄙視被公憤被人肉的壞蛋。

    我哪有資格不高興,那是原配的戲,我不搶。

    我說:“蘇珊珊演技挺好的,我挺喜歡看她的電影,下次有機會幫我要簽名。”

    莫紹謙哼了一聲,我知道他不高興,男人都希望女人們為了自己爭得死去活來出盡八寶,勾心鬥角自相殘殺,隻為盼得他偶一回顧的憐惜。我不配合,他就不高興。

    最好他喜新厭舊又徹底嫌棄我的不知趣,摔出張支票來讓我滾蛋。

    這種夢沒得做,莫紹謙很快轉移話題:“昨天買了什麽衣服?”

    我就知道他要問,所以我看都沒看就拎了兩件回來,真是有先見之明。於是興高采烈地告訴他:“米蘭的當季新款,不過現在太熱了,還不能穿給你看。”

    金主很滿意地點點頭,花錢的是金主,穿新衣的是金絲雀。我的用處是滿足他大男人的虛榮心,讓他花錢有樂子。有時候我也忤逆他,但這種忤逆非常有分寸,就像小貓撓人的手,是撒嬌的輕狂,而不會真撓出血跡來,省得惹毛了他吃不了兜著走。

    再這麽下去,我都可以寫部當二奶的秘笈,名字就叫《我的情婦生涯》好了,放在網上一準轟動,就衝這名字也能飆點擊率啊。

    他問我:“今天有課嗎?”

    “有。”我沒撒謊,還全是大課,著名的千人斬教授,要是點名不在我就死定了。

    “那晚上一起吃飯。”

    看來他今天不打算走了,我去換衣服。找了半天才找了件有領的襯衣。沒辦法,脖子上全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慘不忍睹,我在心裏喃喃罵莫紹謙是禽獸。隨便配了條牛仔裙,回頭看到禽獸正靠在衣櫥門口,頗有興味地打量我:“還真有學生的樣子。”

    我本來就是學生好不好?

    幸好沒堵車,趕到學校沒遲到。劉悅瑩已經幫我占了位置,我們兩個照例坐第一排。為什麽要搶第一排,因為我們愛學習。你別笑,我們兩個是本校應用化學係那年招進來的高考前一、二名,我高考理綜隻丟了兩分,是物理算錯了一道題。劉悅瑩比我還牛,她理綜滿分,調檔的時候估計老師都沒看她的資料,閉著眼睛就把她錄取了。

    要早知道她爹是著名的民營企業家,估計學校也該琢磨找她爹捐個實驗室什麽的。不過我們學校牛人太多,校長也不在乎。倒是她爹一聽說女兒考取了這所名牌大學,那個激動,連星星都恨不得摘下來給她。當初劉悅瑩就跟我說:“我那暴發戶的爹,成天忙應酬,從來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從來沒關心過我考多少分。他還琢磨著掏錢把我給弄美國去念個野雞大學呢,結果我考了個全省狀元。”

    所以她二十歲時,她爹一高興就買了架直升機送寶貝女兒。

    都大三了,很少上大課。難得跟其他兄弟班級湊一塊兒,偌大的階梯教室裏熱熱鬧鬧。老師在上麵講得熱鬧,下麵健筆如飛抄筆記、傳紙條、聽mp3、發短信、看小說……有人學習有人不學習,反正熱鬧。

    跟劉悅瑩隔一個空位坐著一位帥哥。不成文的規矩是,不認識的男女生坐的時候,中間總要隔一個空位,教授也對這樣的資源浪費司空見慣。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欣賞帥哥。因為階梯教室朝南,大玻璃窗裏透進來的陽光正好映在前三排。帥哥烏黑的頭發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絨絨的金圈,他手裏拿著支圓珠筆,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非常嫻熟。

    我呆呆地看著那支筆,忽然就想起了蕭山。我轉筆還是蕭山教我的,手把手,食指,中指,怎麽使勁,怎麽借巧,怎麽控製旋轉不讓它從手指間飛出去……蕭山的手指秀氣修長,微帶著涼意,觸在我的手背上。我的臉燙得發燒,十六七歲的少年,輕輕地觸一下手指,都覺得可以幸福好久。

    秋天來了,所謂悲秋還真是有的,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晨,我忽然就想起了蕭山。

    每次想到蕭山的時候,就是我最不快活的時候。我的不快活一直持續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連最喜歡的四喜丸子都吃不下,悅瑩瞥了我一眼:“思春啦?你男朋友不是剛來麽?”

    我無限唏噓地告訴她實話:“我想起我那初戀了。”

    “有男朋友還想初戀,真沒人性。”

    “可是初戀隔得遠嘛……人在天涯,當然會想念他……”

    “有多遠?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他現在在哪兒?不行你踹了現在的男朋友,追到國外去不就完了。”

    我歎了口氣:“他在隔壁的那間大學。”

    “靠!”悅瑩都怒了,連香噴噴的丸子都不吃了,形象也不顧了,拿著筷子戳我,“起步價都沒有,你從西門出去進他們學校東門,不就完了!還好意思在這兒悲悲戚戚,你丫真當咫尺天涯了?”

    悅瑩沒說錯,還真是天涯咫尺。

    打死我也不會去見蕭山,打不死我就更不會了。

    我寧可矯情地把過去的一切放在心裏,永遠。

    【二】

    高二上學期我才轉學進的附中,本來附中一般不收轉學生,尤其是外地的。是舅舅托了關係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弄進去的。我自己也努了點力,麵試那天教導主任拿了套卷子來考我,我剛做完數學卷,他就把餘下的化學物理卷都收起來了,說:“行了,不用考了,下午來上課吧。”

    我是愛學習的孩子,因為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專長。

    父母去世之後我整整半年沒有開口,舅舅回憶說,後來終於聽到我說話,是我把自己關在陽台上,在背誦一篇英語課文。

    轉學之前我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那天我在陽台上背的是哪篇課文我都忘了,不過進附中後的第一堂英語課我可是印象深刻。附中的英語老師清一色的外籍,教我們的是個英國老太太。讓我回答了一個問題後就批評我的發音,說我是典型的中國式發音,讓我麵紅耳赤,在一幫初次見麵的同學麵前下不來台。

    那時候我很脆弱,失去父母,失去家,失去我所有的幸福,寄住在舅舅家裏,小心翼翼,把破碎的自己一點點藏起來。學著看舅媽的臉色行事,討好表妹,給她講奧賽題幫她補習。十六歲以前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公主,老師最驕傲的得意門生,親友稱羨的好孩子,可是一切都沒有了,我所倚仗的一切都沒有了,成績再好有什麽用,爸爸媽媽永遠都看不到了。

    放學後我一個人躲在操場裏哭,有人在塑膠跑道上跑步,腳步沙沙的,從我身後過去。我背對著跑道坐在草地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裏,看著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草叢中。我想起很多事,大部分是小時候的事,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公園,劃船、坐碰碰車、買氣球。小時候有一種棉花糖,是用白糖做的,很大一團,蓬鬆鬆軟綿綿就像是雲,我吃的時候總會糊在臉上。爸爸就愛拍我出糗的照片,那時候全是膠卷,一年下來,爸爸能替我拍好多卷。

    我哭得很傷心,連有個男生走過來都不知道,直到我看到他的球鞋,雪白的鞋底上沾著一片葉子,他蹲下來用右手去拔掉那片葉子,左手卻遞給我一包紙巾。

    我愣了好幾秒鍾,都沒去接那包紙巾,他把紙巾隨手擱在草地上,然後就走了。

    第二天我才發現這個男生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他叫蕭山。

    蕭山的父親是外交官,他十二歲前都在國外,說一口流利標準的牛津腔,可以跟英國老太太在課堂上辯論詞組的用法。數學更好,好到讓我這種人都望而興歎。他偏不是勤奮的那種學生,好成績純粹是天才,下課十分鍾都能見縫插針跑到操場上打籃球。有次上數學課,剛打鈴,他氣喘籲籲抱著球跑回來,站在門口喊“報告”。教數學的老奔最討厭學生遲到,扭頭看了他一眼恍若未聞,他隻好站在門口當門神。沒過一會兒老奔開始發上次全市聯考的試卷,老奔的習慣是按分數念名字,由高到低,念到一個分數、名字,學生自己上去拿。其實這樣既不人道又傷學生自尊,可老奔不管,他就愛以分取人。

    結果這天念的第一張卷子就是蕭山,150的滿分,老奔扭頭看了門外的蕭山一眼,不情不願沒好氣:“還不進來?”

    全班同學都埋頭忍笑,蕭山從老奔手裏接過試卷,倒大大方方:“謝謝老師。”

    附中優秀的學生很多,但像他這麽優秀的也屈指可數。班上有許多女生暗戀蕭山,豆蔻年華情竇初開,誰對這樣出色的男孩子沒點幻想。我沒有是因為完全沒那心思,父母的離去讓我完全沒有了對這個世界的應對能力。雖然他就坐在我後麵一排,但我除了偶爾跟他借下英語課筆記,基本沒有和他說過話。

    真正跟蕭山熟起來是在寒假,英國老太太給我們布置的寒假作業就是分組排一幕莎士比亞的劇。全班按座次被分成若幹個小組,有的小組選了《羅密歐與朱麗葉》,有的小組選了《仲夏夜之夢》,有的小組選了《哈姆雷特》……我和蕭山被分在一組,我們這組選了《威尼斯商人》。春節過了,每個小組都要在班上公演,然後分別評分。

    我很喜歡寒假排戲的那段日子,因為可以不呆在舅舅家裏,越臨近春節我越有種無家可歸的淒惶。舅媽總念叨過年要置辦的東西,表妹吵著要買台新的筆記本電腦。幾年前筆記本還沒像現在一樣爛大街,表妹已經有台聯想筆記本了,但說是班上有同學用索尼新款,舅舅於是許諾她考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買給她。

    表妹的成績一直在三十多名,所以她不高興地撅起了嘴,舅舅說:“撅嘴也不行,你看你姐姐,從來不亂要東西。我說給她買個手機她都不要。”

    當時舅媽的臉色就顯得有些不好看,我連忙說:“帥帥還小呢,再說電腦學習也用得著,她也不是亂要東西。”

    表妹就拉著舅舅撒嬌:“爸,你看表姐都說了。”

    我隻覺得心酸,去年春節的時候,我還拉著爸爸媽媽的手撒嬌,可是現在不管我想要什麽,都沒有人買給我了。

    那時候我對周遭的一切非常敏感,又非常脆弱,所以寧可躲出去,省得心裏難過。

    排練一般在蕭山家裏,蕭山家很寬敞,又沒有大人在家,隻有他姥爺姥姥。我到現在還記得兩位老人家和藹的樣子。我們關在暖氣充足的書房裏,旁若無人地大聲念對白,姥姥在廚房裏給我們做了點心,拿盤子端出來。

    有時候是糯米藕,有時候是桂花年糕,有時候是水晶燒賣……都非常好吃。蕭山的姥姥是南方人,做的點心都是家鄉風味,姥姥又總是最關照我這個唯一的女生,讓我常常吃到很撐。

    那時候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天,幹燥得讓我常常流鼻血。有天在蕭山家裏對台詞,背著背著就有同學叫:“哎呀童雪,你流鼻血了。”

    我一低頭鮮紅的血點就滴在襟前的毛衣上,毛衣是白的,滴上去看著格外觸目驚心,我暈血,一下子整個人都軟在了那裏。最後還是蕭山架著我去洗手間,胡亂把我頭發捋起來,拚命用涼水拍我的後頸窩。姥姥在一旁幫忙,用毛巾擦著我脖子裏淌下來的水,一邊擦一邊說:“唉喲,這孩子,看著真受罪。”

    蕭山微涼的掌心把冷水拍在我的脖子上,他啪啦啪啦拍著,血仍不停地往下滴,滴到麵盆裏。水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聲音聽得我更覺得眩暈,隻看見一縷縷血絲很快被水衝走了。隔一會兒他總要問我:“怎麽樣?怎麽還在流啊?”

    姥姥嗔怪他沉不住氣,然後又掐我手上的穴位,姥姥掐了一會兒,就讓他掐:“你勁大,用點力氣掐住了,就不流了。”

    他的手勁果然大,狠狠一掐,掐得我眼淚都湧出來了。看到我哭他又連忙撒了手,姥姥又怪他:“你怎麽這麽蠻啊,女孩子的手,嫩著呢。”

    我於是一邊流鼻血一邊流眼淚一邊還要勸姥姥:“您別怪他,他也是想快點把我掐住了。”

    他竟然在一邊笑出聲來:“掐住了……這說法怎麽這麽怪啊?”

    姥姥在一旁拍他:“臭小子,還笑!”

    那天我都忘了我的鼻血到底是怎麽止住的,隻記得後來我鼻子裏塞著藥棉,然後吃姥姥做的棗泥鍋餅。姥姥一邊勸我吃,一邊說:“棗泥是補血的,多吃一點兒。”

    我對排練的那段日子念念不忘,一多半是因為姥姥對我好,她對我真是太好了。

    快到春節時我們已經把台詞倒背如流,有一天排完之後時間還早,不知是誰提議去溜冰。我是南方人,根本就不會溜。但排練到如今,可以說我們小組幾個人已經是鐵板一塊,那友情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幾個同學死活都拉我一塊兒去,蕭山也說:“有我們在,摔不著你。”

    穿上冰刀後我連腿都不知道怎麽邁了,兩位同學一人牽著我的一隻手,我小心翼翼邁著步子往前蹭,他們稍微快一點我就嚇得大呼小叫。最後有位同學不耐煩了,轉過頭去叫蕭山:“你來帶她吧!”又對我說,“蕭山退著滑最棒。”

    蕭山教得非常耐心,他一邊退著滑一邊跟我講解動作要領,就像他平常講數學題那樣。寒假小組熟悉起來之後,我偶爾問他題目,他總能講得頭頭是道,思路清晰,而且一定是最簡單的解法。滑了幾圈後我慢慢悟了一些,他看我溜得不錯,就漸漸鬆開了手:“你學這個還有點兒天分。”

    我不好意思被他誇:“不是,原來玩過輪滑鞋,所以知道一點平衡。”

    我第一雙輪滑鞋還是爸爸去美國出差買回來給我的,我還記得那雙鞋是粉紅色的,爸爸總喜歡給我買粉紅色的東西,因為在他心裏,女孩子就應該是粉嫩嫩的。那鞋買得稍大,我穿了好幾年。後來國內也有類似的輪滑鞋賣了,可是樣式要簡陋得多。學著玩輪滑也是爸爸教我的,他拉著我的手,就在家門口的籃球場裏,溜了好幾個星期天我才學會。

    我狠狠地摔了一跤,蕭山一把把我拽起來,沒好氣地說:“想什麽呢?還沒學會就一心二用,你怎麽總這樣啊?”

    我沒有做聲,有時候我問他英語閱讀理解,講半天我還在發愣,他就這樣不耐煩,覺得我笨,又不用心。從小沒人說我笨,過去老師也總誇我接受能力強,可是在他麵前我就是笨,因為他太聰明。

    他怕我再摔著,一直沒再撒手,拉著我的手帶我慢慢滑。那天有一點點風,吹在臉上並不冷,我沒有戴帽子,頭上就用了條圍巾隨便繞了一下。我長這麽大,從沒跟男孩子手牽著手這麽久,雖然都戴著手套。上次我和男孩子手牽著手,好像還是小學的時候,“六一”兒童節表演節目。想到這個我的心突然跳起來,跳得很快,微微讓人覺得難受。蕭山卻是坦蕩蕩,他緊緊拉著我的手,就像拉著個妹妹,或者拉著位同學——我本來就隻是他同學而已,我不再扭頭看他,隻是努力讓自己顯得更自然。

    溜完冰後我們去小店喝珍珠奶茶,熱乎乎的珍珠奶茶捧在手心裏,顯得格外醇香。大家七嘴八舌說過年去哪兒玩,還有人提議逛廟會。我一個人不做聲,隻是喝奶茶,正吸著珍珠呢,忽然聽到蕭山說:“呀,你臉凍了!”

    我摸了摸臉,有個硬硬的腫塊,癢癢的,我從來沒生過凍瘡,沒想到第一次生凍瘡就在臉上。聽人說生凍瘡會破皮化膿,如果長在臉上,那豈不得破相了?我連奶茶都不喝了,使勁按著那個硬腫塊,想把它給按沒了。蕭山說:“別揉,越揉越糟,我家有親戚給的蛇油,明天拿點給你吧,用蛇油擦兩次就好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早就說好了這天到正月初五都暫停排練,畢竟要過年了。我原本以為他說說就算了,誰會在除夕從家裏跑出來啊。誰知道剛起床不久,就聽到電話鈴聲。表妹還沒起來,舅媽怕吵醒了她,連忙把電話接了。聽了一句就叫我:“找你的。”

    我怕舅媽不高興,很少把家裏電話告訴別人,所以不知道是誰會在除夕的早晨打電話給我。忐忑中卻聽到蕭山的聲音,他說:“你的電話可真難找啊,問了老班才知道。”

    舅媽就在旁邊的沙發上,有意無意地看著我,因為從來沒有男同學打電話到家裏來,我怕她誤會什麽,連忙問:“今天不是不排練嗎?”

    “你忘了?昨天說拿蛇油給你,你出來拿吧。”

    我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啊……”

    他說:“我就在複興門地鐵站門口等你。”

    那是離舅舅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走過去隻要十分鍾,我飛快地拿了主意:“好,那麻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擱下電話我告訴舅媽,排練的稿子有改動,所以同學打電話通知我,我得去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對舅媽撒謊,也許我認為告訴她一個男同學給我送蛇油,她會想歪了,也許我就是單純地不想告訴她。

    舅媽也沒太在意,倒是舅舅問我:“要去哪兒拿?”

    “他們家住回龍觀,有點遠。”我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撒謊,其實蕭山家住公主墳,而且他已經說了到地鐵站等我,但我說謊說得挺順溜:“要是堵車,我就不回來吃午飯了。”我想留點時間獨自在外邊逛逛,哪怕去超市發呆也好,因為今天我就想一個人呆著。

    舅媽說:“還是早點回來,都要過年了。”

    出門之前我在玄關換鞋,舅舅過來塞給我一百塊錢,我不要,他說:“拿著吧,那邊老堵車,要是趕不回來吃午飯,就買個漢堡。”

    一拉扯舅媽就看到了,笑著說:“舅舅給你你就拿著嘛,又不是別人。”

    她這麽一說,我隻好把錢收起來。

    我揣著那一百塊錢到地鐵站去,果然遠遠就看到了蕭山。他個子很高,長胳膊長腿,很醒目。我一溜兒跑到他麵前,這麽冷的天他連羽絨服都沒穿,外套還敞著,露出裏麵的格子圍巾。見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得挺快的。”

    我今天戴了帽子,卻忘了圍巾,一路跑過來,臉被風吹得生疼,尤其是長了凍瘡的那個地方。我一邊用手揉著臉,一邊問:“蛇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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