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國中女子皆以服青碧色為榮,如果能夠得到一段“天水碧”,那種珍貴的程度更是視若拱璧。所得者自然都是公侯家的夫人小姐,尋常百姓難得染指。便連張謙,也是在攻陷唐宮時偶然一見,此時方才認了出來。

    然而誰知呢?在這茫茫的亂世,公侯將相、榮華富貴,一如這曾名聞天下的“天水碧”一般,到得最後也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先前跟張謙一番試探,阿萱已得知了瑤環的下落。她是出嫁的公主,自然外居於金陵城中的別府。沒有重重宮牆的保護,早在唐宮未曾陷落之前,便落入了宋人的手中。因為她尊貴的身份和動人的美色,宋人不敢輕慢,早在前一天便遣車送往汴京。張謙頓了一頓,看了她一眼,又告訴她:瑤環被擒之時,江暮雲並不在府中。聽說他恰巧出門遊曆,離家已有許久,堪堪躲過了這亡國破門之劫。

    那曾經飄逸不惹塵埃的白衣男子,那樣高潔雅岸的人,如今竟在何方?是否也如這條“天水碧”一般,已是泯然於世間煙雲之中?

    阿萱緊緊抓住手裏的“天水碧”,在長籲一口氣後,有徹骨的悲涼,突然間湧入了心中。

    與張謙在盛澤起出謝蕙娘的骨殖之後,二人便一路南歸。一路上張謙雖是周到細致,也看不出有什麽人暗中跟隨。但嫌隙既生,於阿萱心中感受,畢竟不再是當初荷花叢中,那卒然落水的青澀少年。

    此時五代諸國,自乾德元年,到開寶八年,共計十二年間,宋帝采用“先易後難,先南後北,南攻北守”之平定方略,滅南平、武平、後蜀、南漢、南唐諸國,吳越俯首稱臣,此時天下,唯有偏居一隅的北漢依附遼國,未曾歸入大宋版圖。但畢竟天下大半已然定了下來,一路行來所見,雖是隆冬時節,但各地流民思鄉情切,已在陸續返回故裏,途中不時遇上拖兒帶女的貧窮百姓。談到故鄉之時,那苦難得幾乎麻木的臉上,也不由得帶上了幾分企盼與憧憬。

    當初她帶著無名也曾路過歸州,但畢竟不曾去過母親的故裏,竟是近鄉情怯。而且越是接近昭君村,那種不安的感覺便越來越是強烈。

    此時昭君村近在咫尺,心中更是惶然不定。

    攜骨返歸故裏,於外人看來,似乎是李煜對蕙娘抱有愧疚之意。其實阿萱心中何嚐不明白李煜的意思?

    李煜平生,有名目的共有八子一女。除了三子仲宣早夭,其餘七子一女俱被俘往宋京。隻有八子李從鎰的兒子天衡,仗著機靈善變,兒時又多在市井中閑走,所以破宮時偷偷逃了出來,一路去投奔林仁肇之子林任道率領的抗宋義軍。

    其餘宗親皇室,幾乎是一網打盡。此時李煜若想起出那座寶藏,除了阿萱這個沒有名目的女兒,又有何人所托?

    寶藏的另一半,當真是藏於這昭君故裏麽?另一半,為何會藏於寶蓮簫中?母親知道此事麽?李煜當年又為何要這樣行事?阿萱思前想後,但覺心中紛亂如麻,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來。那悅耳的竹枝詞聽在耳中,卻激不起半分的歡喜。

    忽聞一陣低低的歌聲,自前方香溪河邊傳了過來,聲音雖然不似先前歌者那般清亮,略微有些蒼老低啞,但情韻跌宕,仍是頗具意味:

    “香溪水青如妾情,流水綿綿郎意多。若得情意無斷絕,百年相思苦也樂。”

    先前那歌者“咦”了一聲,似乎頗為驚異。阿萱二人也大出意外,定晴看時,但見那唱歌之人,正立於河邊石岸之上。

    石岸犬牙交錯,破敗不堪,從殘留的石階來看,或許以前是一處靠船的小小碼頭。旁邊幾株桃樹,也是朽敗凋盡,枝幹虯屈,說不出的淒涼孤獨。

    那人怔怔地立於桃樹下,一手扶著樹幹,正凝神看著階下的香溪河水。雖是披著一頂玄色鬥蓬,但仍有一綹烏雲般的發髻自雪帽中滑了出來。單單隻看那秀麗的側影,阿萱便立時認了出來,脫口叫道:“流珠?”

    流珠聞聲轉頭望來,神情卻是悲喜交集,失聲道:“姑娘!我認得你的,國主說你是我家小姐生的那個女兒!那日他們射了你三箭……你……”

    她的目光落到了張謙身上,臉上漸漸浮起欣慰的神色,輕歎一聲,道:“那個躍下去救我們姑娘的少年郎……是公子你罷……”

    張謙微微一笑,躬身為禮。

    阿萱抱緊懷中的木盒,忍住淚水,道:“珠姨,我們是來送我娘的骨殖入故土的。”流珠這才注意到她那隻木盒,不由得臉色大變,正待開口,忽聞天空“啊啊”數聲尖叫,尖厲剌耳,令人起栗。三人不由得抬頭看時,卻見一隻極大的鷂鷹,正展翅掠過天際,那鷂鷹展開翅來足有四五尺長,爪尖眼利,隻是此時卻飛得歪歪斜斜,似乎是受了什麽重創。

    鷂鷹自頭頂飛過,有幾片蘆花羽毛從空中旋轉著飄了下來,明顯是母雞的羽毛,卻不知為何這鷂鷹卻是爪中空空。

    流珠望著那鷂鷹漸漸飛遠,嘴角露出一縷微笑,眼角卻有兩行淚水流了下來。但聽她喃喃道:“多少年沒見過峽中的鷂子了!這鷂子比不得其他的鷹,又凶又狡猾,小時候我服侍小姐,我們還小,做不了什麽莊子裏的大事,便常常一起護著家中的雞雛,就怕這家夥來傷了它們呢!”

    阿萱心中難過,道:“珠姨,我娘……她從來不講這些,你多講一些這裏的風土人情,還有她小時的事給我聽,好不好?”

    流珠伸手撫弄阿萱的頭發,淚水成串地落了下來,卻始終不曾哭出聲,哽咽道:“我這可憐的孩子……”她擦去臉上淚水,一把攬過阿萱,緊緊抱在懷裏,手指向遠處青山深處,便喋喋不休地講了起來:何處是玩月台,何處是梳妝樓,何處是楠木井,何處又是娘娘井。總之這一切古跡都與那薄命遠嫁的美人王昭君有關。便連那玉帶似的溪河——香溪河,據說也是因為落下了昭君姑娘的脂粉而變香的。突然她住口不說,臉上顯出哀傷的神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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